卷二 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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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山會語 慨惟離索之久,思求助于四方,乃者千裡遠涉,曆釣台,登齊雲,涉紫陽,止于鬥山之精廬,得與新安諸同志為數日之會,其意固不在于山水之間也。

    諸君各以用力之疏密、受病之淺深,次第質言,以求歸于一是之地,予不肖,何足以知之? 夫學一而已矣,而莫先于立志。

    惟其立志不真,故用功未免間斷。

    用功不密,故所受之病未免于牽纏。

    是未可以他求也。

    諸君果欲此志之真,亦未可以虛見襲之及以勝心求之。

    須從本原上徹底理會,将無始以來種種嗜好、種種貪着、種種奇特技能、種種凡心習态全體斬斷,令乾乾淨淨從混沌中立根基,自此生天生地生大業,方為本來生生真命脈耳。

    此志既真,然後工夫方有商量處。

    譬之真陽受胎而收攝保任之力自不容緩也,真種投地而培灌芟鋤之功自不容廢也。

    昔顔子之好學,惟在于不遷怒、不貳過,此與後世守書冊、資見聞全無交涉,惟其此志常定,故能不遷,此志常一,故能不二。

    是從混沌中直下承當,先師所謂有未發之中始能者是也。

    顔子之學既明,則曾子、子思之說可類推而得矣。

     夫顔子殁而聖學亡,諸君欲學顔子,須知顔子所學者何事。

    若舍身心性情而以勝心虛見求之,甚至以技能嗜好滑之,未見其善也。

    昔者秦越人,醫之神者也,值藥童子服勤既久,頗能傳其方,間以語諸人,人服頗有效,而此童子者則固未之能也。

    予不肖,何以異于是?諸君深信其方,務加修服,以去其病,人不以重不肖未能之疑,吾道幸矣! 水西會約題詞 嘉靖己酉夏,予既赴水西之會,浃旬,相告歸,複量諸友地理遠近,月訂小會,圖有終也。

    乞予一言,以識心期。

     夫道有本原,學有要領,而功有次第。

    真假毫厘之機,不可以不辨也。

    予與諸君旬日相會,此等處言之亦已詳矣。

    未審諸君果能信得及否。

    水漸木升,積累之次第固非一蹴所能至,然由萌蘖之生以達于千尋,由源泉混混以放于四海,其本末源委、長養流行之機,實非有二物也。

     今日良知之說,人孰不聞,然能實緻其知者有幾?此中無玄妙可說,無奇特可尚,須将種種向外精神打并歸一,從一念獨知處樸實理會,自省自訟,時時見得有過可改,徹底掃蕩,以收廓清之效,方是入微工夫。

    若從氣魄上支持、知解上湊泊、格套上依傍,傲然以為道在于是,雖與世之營營役役、紛華勢利者稍有不同,其為未得本原、無補于性命,則一而已。

     所望諸君,不以予之去來為聚散,每會如所訂期,必須破冗一來,相摩相蕩、相勸相規,為性命之心重一分,為世情之心自然輕一分。

    譬如魚之于水,相濡以沫,相呴以吻,終不若相忘于江湖之為愈也。

    且今日之會,非有法制可以防閑,惟藉區區道義以為之聯屬。

    二三百人之内,豈能人人盡發真志、盡有信心?亦藉中間十數諸友舊有所聞者虛心樂取、招徕翕聚以為之倡耳。

    一人倡之,十人從而和之,已而和之者益衆,雖欲此會之不興,不可得也。

    苟為性命之心不切,不能包荒隐惡、涵育成就以全吾同體之愛,徒欲以勝心相高,甚至忿争讦戾、動氣奮顔,而猶以為知學,圯族敗群,莫此為甚。

    雖欲會之不廢,不可得也。

     吾人立身行己自有法度,既為此學,一切凡情俗态良知有未安處,便須破除斬截,不可假借通融、放令出路。

    石翁有雲:名節者,衛道之藩籬,藩籬不固,其中鮮有存者。

    語若分析。

    自今視之,未必非對症之藥,亦圖終之一助也。

    諸君念之戒之! 道山亭會語 嘉靖辛亥秋,太平周子順之訪予山中,因偕之西遊,将曆觀東南諸勝,遇同志之區,則随緣結會,以盡切劘之益。

    過蘇,值近沙方大夫開府吳中,聞予與順之至,集同志數十輩,會于道山亭下,延餘二人往莅之。

    夫吳中多豪傑,聲華禮樂之盛,甲于東南。

    況雙江、緒山、沃洲、及齋諸公,有事茲土,貞教闡化,後先相聞,流風有存者。

    登壇說法,則予豈敢當?若曰群處質言,相與訂舊學而覓新功,以就正有道,則固不肖之本心也。

     既如會,諸生懼其既别而或離也,乃圖為月會之約,而屬予言以導其所志。

     夫古今之言志者大略有三,曰:富貴、功名、道德。

    是雖老生之恒談,然約古今人品高下而論之,要無出于此者,不可不辨也。

     古之所謂道德者,若孔顔思孟是也。

    所謂功名者,若僑向奚蠡是也。

    所謂富貴者,若儀秦衍澤之徒是也。

    三者所志不同,而其所趨亦遠矣。

    道德者,至誠經綸而無所倚,達乎天矣。

    功名則務為建立,以其實心取必于期會,而爵祿無以入其中。

    富貴則察知利害之形,役使天下之諸侯,有徒步而陟相位者。

    意氣赫然,震掉一世,方且以大丈夫目之,要皆非苟然者也。

     世降學絕,士鮮克以豪傑自命,聖賢不世出,道德之風蓋亦邈矣。

    下此而功名、而富貴,果能實心建立而忘爵祿否乎?果能明于利害而赫然震掉否乎?是未可知也。

    所趨既卑,故所見益陋,依傍假借,大抵名高而實下。

    今之所謂道德者,古之功名也。

    今之所謂功名者,古之富貴也。

    今之所謂富貴而已者,庸鄙攘竊,自比于乞墦穿窬之類,有儀秦所不屑為者而甘為之,所趨益下矣。

     若此者,其來有由。

    功利之毒,淪浃人之心髓。

    本原潛伏,循習流注,以密制其命,雖豪傑有所不免,非一朝一夕之故矣!以此時而倡為道德之說,何異奏雅樂于鄭衛之墟?亦見其難也已。

    所幸靈知之在人心,亘千百年而未嘗亡。

    故利欲沸騰之中,而炯然不容昧者,未嘗不存乎其間。

    譬諸寶鼎之淪于重淵,赤日之蔽于層雲,而京華光耀初未嘗有所損污也。

     孟氏有曰:所欲有甚于生,所惡有甚于死。

    死生亦重矣,而所欲所惡有甚焉者,甯舍彼而取此,信乎靈知之果未嘗亡也。

    死生且然,況身外之功名富貴而輕于死生者乎?然而世之以燕安失之者亦多矣!善學者明于内外之故,察于輕重之機,識取夫炯然不容昧者而固守之,以進于道德之歸。

    譬諸探重淵而列鼎象,披層雲而睹日光,而功利之神奸魑魅,自無所遁其形。

    此端本澄源之功。

    君子之辨志,辨諸此而已矣。

    此志苟立,自能相應,自樂于親師取友。

    所以博習而論學者自專且久,而無有異物之遷。

    是猶争名者之樂趨于朝,争利者之樂趨于市,勢使然也。

    不然,則日講時習,适以增其假竊之資,亦口耳而已矣,于身心竟奚益哉? 孔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後進于禮樂,君子也。

    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說者謂周末文勝,孔子欲損文以還于質,故林放之問緻辨于奢儉易戚之間,皆從先進之志也。

    夫吳聲華禮樂之盛似矣!苟概以從先進之說,得無在所損乎否耶?千葉之花無實,九層之台易圯,此無他,崇飾太高而發榮太繁故也。

    予聞之:淡薄所以明志。

    紛麗技巧易失其本心,世未有浮華不黜而能完養其精實者也。

     昔者餒夫偶食谷而甘,即欲與衆嘗之,以共免于饑困之患,而其腹尚枵然未嘗飽也。

    今者則何以異此?吾人不以其偶食而遂忽其欲共嘗之心,不以其未嘗飽而并疑谷之不足以飽,則知所以養生矣。

    夫谷之味,沖腴而淡,異于肥甘,竊恐吾人厭饫之餘,溺于所養,而于此有所不察耳。

     滁陽會語 予赴南谯,取道滁陽,拜瞻先師新祠于紫微泉上。

    太仆巾石呂子以滁為先師講學名區,相期同志與其隽士數十人,大會祠下,諸君謬不予鄙,謂晚有所聞,各以所得相質,以求印正。

    餘德不類,何足以辱諸君之教?而先師平生所學之次第,則嘗聞之矣!請為諸君誦之,而自取正焉。

     先師之學,凡三變而始入于悟,再變,而所得始化而純。

     其少禀英毅淩邁,超俠不羁,于學無所不窺。

    嘗泛濫于詞章,馳騁于孫吳,其志在經世,亦才有所縱也。

    及為晦翁格物窮理之學,幾至于殒。

    時苦其煩且難,自歎以為若于聖學無緣,乃始究心于老佛之學。

    築洞天精廬,日夕勤修煉習伏藏,洞悉機要。

    其于彼家所謂見性抱一之旨,非惟通其義,蓋已得其髓矣。

    自謂嘗于靜中内照形軀如水晶宮,忘己忘物,忘天忘地,與空虛同體。

    光耀神氣,恍惚變化,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

     及至居夷處困,動忍之餘,恍然神悟,不離倫物感應而是是非自見。

    徵諸四子六經,殊言而同旨。

    始歎聖人之學坦如大路,而後之儒者妄開迳窦,紆曲外馳,反出二氏之下,宜乎高明之士厭此而趨彼也。

    自此以後,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地,亦複以此立教。

    于《傳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