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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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先生年譜序 年譜者何?纂述始生之年,自幼而壯,以至于終,稽其中之行實而譜焉者也。

    其事則仿于《孔子家語》,而表其宗傳之自,所以示訓也。

    《家語》出于漢儒之臆說,附會假借,鮮稽其實,緻使聖人之學黯而弗明,偏而弗備,駁而弗純,君子病焉。

    求其善言德行,不失其宗者,莫要于《中庸》。

    蓋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傳,發此以诏後世。

    其言明備而純,不務臆說。

    其大旨則在“未發之中”一言,即虞廷道心之微也。

    本諸心之性情,緻謹于隐微顯見之幾,推諸中和位育之化,極之乎無聲無臭,而後為至,蓋家學之秘藏也。

    孟轲氏受業子思之門,自附于私淑,以緻願學之誠,于尹、夷、惠則以為不同道,于諸子則以為姑舍是,自生民以來,莫盛于孔子,毅然以見而知之為己任,差等百世之上,若觀諸掌中,是豈無自而然哉?所不同者何道?所舍者何物?所願者何事?端緒毫厘之間必有能辨之者矣!漢儒不知聖人之學本諸性情,屑屑然取證于商羊萍實,防風之骨,肅慎之矢之迹。

    以遍物為知,必假知識聞見助而發之,使世之學者不能自信其心,伥伥然求知于其外,漸染積習,其流之弊曆千百年而未已也。

     我陽明先師崛起絕學之後,生而穎異神靈,自幼即有志于聖人之學。

    蓋嘗泛濫于辭章,馳騁于才能,漸漬于老釋,已乃折衷于群儒之言,參互演繹,求之有年,而未得其要。

    及居夷三載,動忍增益,始超然有悟于良知之旨。

    無内外,無精粗,一體渾然,是即所謂未發之中也。

    其說雖出于孟轲氏,而端緒實原于孔子。

    其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

    蓋有不知而作,我無是也。

    ”言良知無知而無不知也,而知識聞見不與焉。

     師以一人超悟之見,呶呶其間,欲以挽回千百年之染習,蓋亦難矣。

    浸幽浸昌,浸微浸著,風動雷行,使天下靡然而從之,非其有得于人心之同然,安能舍彼取此、确然自信而不惑也哉?雖然,道一而已,學一而已。

    良知不由知識聞見而有,而知識聞見莫非良知之用。

    文辭者,道之華;才能者,道之幹;虛寂者,道之原;群儒之言,道之委也棗皆所謂良知之用也。

    有舍有取,是内外精粗之見未忘,猶有二也。

    無聲無臭,散為萬有,神奇臭腐,随化屢遷,有無相乘之機,不可得而泥也。

    是故溺于文辭,則為陋矣,道心之所達,良知未嘗無文章也。

    役于才藝,則為鄙矣,天之所降,百姓之所與,良知未嘗無才能也。

    老佛之沉守虛寂,則為異端,無思無為以通天下之故,良知未嘗無虛寂也。

    世儒之循守典常,則為拘方,有物有則以适天下之變,良知未嘗無典要也。

    蓋得其要則臭腐化為神奇,不得其要則神奇化為臭腐。

    非天下之至一,何足以與于此? 夫儒者之學,務于經世,但患不得其要耳。

    昔人謂以至道治身,以土苴治天下,是猶泥于内外精粗之二見也。

    動而天遊,握其機以達中和之化,非有二也。

    功著社稷而不屍其有,澤究生民而不宰其能,教彰士類而不居其德,周流變動,無為而成,莫非良知之妙用,所謂渾然一體者也。

    如運鬥極,如轉戶樞,列宿萬象,經緯阖辟,推蕩出入于大化之中,莫知其然而然。

    信乎!儒者有用之學,良知不為空言也。

    先師缵承絕學,接孔孟之傳以上窺姚姒,所謂聞而知之者非耶? 友人錢洪甫氏與吾黨二三小子慮學脈之無傳而失其宗也,相與稽其行實終始之詳,纂述為譜,以示将來。

    其于師門之秘,未敢謂盡有所發;而亦不敢假借附會,以滋臆說之病。

    善讀者以意逆之,得于言诠之外,聖學之明,庶将有賴,而是譜不為徒作也已。

    故曰“所以示訓也”。

     重刻陽明先生《文錄》後序 道必待言而後傳,夫子嘗以無言為警矣。

    言者,所由以入道之诠。

    凡待言而傳者,皆下學也。

    學者之于言也,猶之暗者之于燭、跛者之于杖也,有觸發之義焉,有栽培之義焉,有印正之義焉,而其機則存乎心悟。

    不得于心而泥于言,非善于學者也。

     我陽明先師倡明聖學,以良知之說覺天下,天下靡然從之,是雖入道之玄诠,亦下學事,載諸錄者詳矣。

    吾黨之從事于師說,其未得之也,果能有所觸發否乎?其得之也,果能有所栽培否乎?其得而玩之也,果能有所印正否乎?得也者,非得之于言,得之于心也。

    契之于心,忘乎言者也,猶之燭之資乎明、杖之輔乎行,其機則存乎目與足,非外物所得而與也。

    若夫玩而忘之,從容默識,無所待而自中乎道,斯則無言之旨,上達之機。

     固胡子重刻是錄,相與嘉惠而申警之意也,不然,則聖學亡而先師之意荒矣。

    吾黨勖諸! 讀先師《再報海日翁吉安起兵書》序 伏讀吾師吉安起兵再報海日翁手書,至情溢發,大義激昂,雖倉卒遇變,而慮患周悉,料敵從容,條畫措注,終始不爽,逆數将來,曆曆若道其已然者。

    所謂良工苦心,非天下之至神,何以與此?而世之忌者猶未免于紛紛之議,亦獨何哉? 夫宸濠逆謀已成,内外協應,虐焰之熾,熏灼上下,人皆謂其大事已定,無複敢撄其鋒者。

    師之回舟吉安,倡義起兵也,人皆以為愚,或疑其詐。

    時鄒謙之在軍中,見人情洶洶,入請于師,師正色曰:“此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使天下盡從甯王,我一人決亦如此做。

    人人有個良知,豈無一人相應而起者?若夫成敗利鈍,非所計也。

    ” 宸濠始事,張樂高會詗探往來,且畏師之搗其虛,浃旬始出。

    人徒見其出城之遲,不知多方設疑用間,有以貳而撓之也。

    宸濠出攻安慶,師既破省城,以三策籌之,上策直趨北都,中策取南都,下策回兵返救。

    或問計将安出?師曰:“必出下策。

    驽馬戀刍豆,知不能舍也。

    ”及宸濠回兵,議者皆謂歸師勿遏,須堅守以待援,師曰:“不然。

    宸濠氣焰雖盛,徒恃焚劫之慘,未逢大敵,所以鼓動煽惑,其下亦全恃封爵之賞。

    今出未旬日辄返,衆心阻喪,譬之卵鳥破巢,其氣已堕,堅守待援,适以自困。

    若先出銳卒,乘其惰歸而擊之,一挫其鋒,衆将将不戰自潰矣。

    ”已而果然。

    人徒知其成擒之易,不知謀定而動,先有以奪其心也。

     師既獻俘,閉門待命,一日召諸生入講曰:“我自用兵以來,緻知格物之功愈覺精透。

    ”衆謂兵革浩穰,日給不暇,或以為迂。

    師曰:“緻知在于格物,正是對境應感實用力處。

    平時執持怠緩,無甚查考,及其軍旅酬酢,呼吸存亡,宗社安危所系,全體精神隻從一念入微處自照自察,一些著不得防檢,一毫容不得放縱。

    勿助勿忘,觸機神應,是乃良知妙用,以順萬物之自然而我無與焉。

    夫人心本神,本自變動周流,本能開物成務,所以蔽累之者,隻是利害毀譽兩端。

    世人利害不過一家得喪爾已,毀譽不過一身榮辱爾已。

    今之利害毀譽兩端乃是滅三族、助逆謀反,系天下安危。

    隻如人疑我與甯王同謀,機少不密,若有一毫激作之心,此身已成齑粉,何待今日?動少不慎,若有一毫假借之心,萬事已成瓦裂,何有今日?此等苦心,隻好自知。

    譬之真金之遇烈焰,愈鍛煉愈發光輝。

    此處緻得,方是真知;此處格得,方是真物。

    非見解意識所能及也。

    自經此大利害、大毀譽過來,一切得喪榮辱真如飄風之過耳,奚足以動吾一念?今日雖成此事功,亦不過一時良知之應迹,過眼便成浮雲,已忘之矣!夫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難;成天下事易,能不有其功難;不有其功易,能忘其功難。

    此千古聖學真血脈路。

    ”吾師一生任道之苦心也。

     畿既讀是書,并述所聞,辍諸卷端,歸之嗣子正億,服膺以為大訓。

    是豈惟足以祛紛紛之議,千古經綸之實學亦可以窺其微矣!繼述之大,莫善于此,嗣子其圖之! 《擊壤集》序 康節先生《擊壤集》鳴于世久矣,白沙以詩之聖屬諸少陵,而以康節為别傳,蓋因其不限聲律、不沿愛惡,異乎少陵之工,為詩家大成也。

    夫詩家言志,而志本于學,康節之學,洗滌心源,得諸靜養,窮天地始終之變,究古今治亂之原,以經世為志,觀于物有以自得也。

    于是本諸性情,而發之于詩,玩弄天地,阖辟古今,皇王帝伯之鋪張,雪月風花之品題,自謂名教之樂異于世人之樂,況觀物之樂又有萬萬者焉。

    死生榮辱輾轉于前,曾未入于胸中,雖曰吟詠性情,曾何累哉?其所自得者深矣!予觀晉魏唐宋諸家,如阮步兵、陶靖節、王右丞、韋蘇州、黃山谷、陳後山諸人,述作相望,雖所養不同,要皆有得于靜中沖淡和平之趣,不以外物撓己,故其詩亦皆足以鳴世。

    竊怪少陵作詩,反以為苦,異乎無名公之樂而無所累,又将奚取焉?說者謂詩之工、詩之哀也,其信然乎! 予友荊川唐子專志靜養,工于詩,有意于别傳者。

    謂康節之詩實兼二妙,嘗為書《擊壤集》若幹首示予,世或以為奇論,未之盡信也。

    嘉靖甲子,予赴宛陵之期,與督學使者耿子會于陽羨,索唐仁甫氏《擊壤集》善本,授池守鐘君锓梓以傳,屬言于予,道其所因。

     康節雲:“先天圖,心法也。

    吾終日言而未嘗離乎是。

    ”夫言,心聲也,詩尤言之精也。

    《擊壤集》中,無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