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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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先生辱臨于茲,大衆雲集宛陵之勝,不減于白鹿,先生之學淵源有自,幸蕲一言以诏多士,焉知不有聞而流涕者乎?” 予避席,愧不敢當,侯請之再三,且曰:“孟轲氏有雲:‘萬物皆備于我’,與孔門一體之義,何所當也?” 予辭不得命,請以一體之說與諸士共籌之。

     夫一體之謂仁、萬物皆備于我,非意之也。

    吾之目遇色,自能辨青黃,是萬物之色備于目也;吾之耳遇聲,自能辨清濁,是萬物之聲備于耳也;吾心之良知,遇父母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推之為五常,擴之為百行,萬物之變,不可勝窮,無不有以應之,是萬物之變備于吾之良知也。

    夫目之能備五色,耳之能備五聲,良知之能備萬物之變,以其虛也。

    緻虛則自無物欲之間,吾之良知自與萬物相為流通而無所凝滞。

    故曰:“反身而誠,樂莫大焉。

    ”強恕而行者,不能無物欲之間,強以推之,知周乎萬物以達一體之良,故曰“求仁莫近焉”。

    是其學雖有仁恕之分、安勉之異,其求複吾後虛體以應萬物之變,則一而已。

    此千聖之學脈也。

     後儒不明一體之義,不能自信其心,反疑良知涉虛,不足以備萬物,先取古人孝弟愛敬五常百行之迹以為典要,揣摩依仿,執之以為應物之則,而不複知有變動周流之義。

    是疑目之不能辨五色而先塗之以丹雘,耳之不能辨五聲而先聒之以宮羽,豈惟失卻視聽之用,而且汩其聰明之體,不至于聾且聩者幾希。

    今世學術之弊亦居然可見矣! 陽明先師生于絕學之後,首發良知之旨以覺天下。

    學者苟能不泥于舊聞,務實緻其良知,去物欲之間,以求複其虛體,其于萬物之感,當體具足,虛中而善應,不屑屑于典要而自不過其則。

    如目遇色而明無不見也,如耳遇聲而聰無不聞也。

    是故緻良知之外無學矣! 此區區所聞于師說,孔門萬物一體之蘊,庶足以發之。

    豪傑之士,無所待而興。

    今侯以弦歌禮樂倡導多士,而猶然不知所以興,其自待亦薄矣。

    “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幾希雲者,良知之微也。

    象山嘗有君子小人之說、義利之辨,辨諸此而已。

    緻良知則由君子可進于聖賢,不緻良知則由小人将入于禽獸。

    吾人甘心以禽獸自處,而恬然不知所以自奮,其自待尤薄甚矣!夫藏身不恕,則不能以喻人,斯又區區與侯所當自鏡以緻交修之益者,諸君念之哉! 洪都同心會約 嘉靖乙醜夏,予赴吊念庵君,複之安城永豐,展拜雙江、東廓諸公之墓。

    回途,與敬吾、見羅、汝敬、恭整諸同志會于洪都。

    爰念同門諸友相繼淪背,師門正脈,僅存一線,消息代謝,固亦常事。

    所賴吾黨三五豪傑,纉承斯緒,主張擔負,聯翕後進,庶幾足以挽回造化。

     吾人在世,不可一日無學,尤不可一日無友。

    自先師提出緻良知宗旨,學之大端若已明白,千聖機竅亦若曉然無複可疑。

    吾人群居合聚,講之亦久且熟矣,但恐吾人尚從見解承接過去,不能實緻其知,日著日察以求自得。

    則所謂曉然明白者尚不免于播弄精魂,非實際也。

     夫不握其機,則大化無從而運;不入其竅,則大本無從而立;非藉士友夾持啟悟,則未免溺于浮沉、安于孤陋,大業亦無從而究。

    歲月悠悠,世緣役役,在諸君誠有不得不任其責者矣! 附近同志,每月兩會,舊有定約。

    諸君地址相望百餘裡,會不能數,每歲圖為四會。

    季月望為始,以十日為期,十日之内,務須虛心遜志,以相下為益。

    見人之善,若己有之;見人之過,若己犯之。

    翊善箴過,相觀相感,誠愛有餘,而言詞若不足。

    議論偶有未合,不妨默體互證,毋執己見以長勝心。

    庶會可保終,而此學賴以不墜。

    會所以南昌雙林寺、豐城至德觀二處為定址,欲其道裡相間,勞逸均也。

     白鹿洞續講義 予赴吊念庵回,舟過彭蠡,入白鹿展谒先生之祠。

    曆露台,陟虛亭,周覽風泉雲壑後勝。

    時霖雨初霁,四山飛瀑,勢如遊龍,餘霭浮空,長林滴翠。

    夜集諸生,縱談玄理,灏氣滋生,卧聽流溪■■(左“氵”右“虢”),沁徹心脾。

    達旦泠然,若有神以啟之者。

    明發,出洞,諸生複集城隅别館,信宿證悟,興意超然。

    臨别,諸生請于予曰:“昔晦翁奉延象山,開講白鹿,發明君子小人義利之辨,數百年傳以為美談。

    今者則何以異此?其言所喻由于所習,所習由于所志,蓋因學者亟于進取,舉是以捄其弊。

    其于求端用力之大方,未之詳及也。

    敢蕲一言究竟斯旨,用示嘉會,亦古今并美也。

    ”顧予不肖,方期取法未能,敢雲上下其論以抵弗類?無已,請述所聞,與諸賢共籌之。

     先師雲:“心之良謂之聖。

    ”良知者,性之靈也,至虛而神,至無而化,不學不慮,天則自然。

    揆其端,夫婦之愚可以與知;要其至,聖人有所不能盡。

    譬之日月麗天,貞明之體終古不息,要在緻知而已。

    緻知之功,笃志時習,不失其初心而已。

    苟不失其初心,蘊之而為神明之德,發之而為光輝之業,可以配天地、橫四海而垂萬世。

    真修實悟,使自得之,非有假于外也,而其機存乎一念之微。

     義利之辨,辨諸此而已矣!是故怵惕于入井之孺子,而恻隐形焉,所謂義也。

    從而納交要譽,惡其聲而然,則失其初心而為利矣。

    不屑不受于呼蹴之食,而羞惡形焉,所謂義也。

    從而妻妾宮室窮乏者,得我而為之,則失其初心而為利矣。

    義也者,天下之公也;利也者,人心之私也。

    公私之間,君子小人之所由分也。

    志有所向而習随之,習有所專而喻因之,機之不可以不辨也如此。

     夫人之情,亦非甘于為小人而不樂于為君子,特狃于其習而不自覺耳。

    有人于此,毀以為小人,則拂然怒。

    是小人之不可為,夫人而知之也。

    譽以為君子,則忻然喜。

    是君子之不可不為,夫人而知之也。

    知小人之不可為矣,而吾所習與喻乃在于利,将欲逃小人之名不可得,是猶惡濕而居下也。

    知君子之不可不為矣,而吾所習與喻乃不在于義,将欲成君子後名不可得,是猶羨喬而入谷也。

    象山以義利為君子小人之辨,予顧切切然原其情之喜怒而谕之者,蓋欲學者實緻其知,即夫情之所安而不溺于習之所勝。

    盡以君子望于小人,而不忍以小人薄待之也。

     夫心性虛無,千聖之學脈也。

    譬之日月之照臨,萬變紛纭而實虛也,萬象呈露而實無也。

    不虛則無以周流而适變,不無則無以緻寂而通感,不虛不無則無以入微而成德業。

    此所謂求端用力之地也。

    學者不能實緻其知,究夫義利毫厘之辨,以決君子小人之趣,則所謂志者或未免泥于典要,所謂習者或未免涉于思為,而所謂喻者或未免殉于識解億測,皆非所以自得也,終亦滞于形器而已矣。

    求其神化自然、與貞明同體而不息,不可得也。

     不肖感諸賢祈懇之誠,聊述所聞,以為交修之益。

    若曰以是并美前修而侈究竟之說,則予豈敢哉! 書進修會籍 蓮峰葉君嘗作《見一堂銘》,蓋取見道于一之意。

    君素抱經世之志,而化始于家。

    嘗欲示法和親,以敦睦為己任,限于年,未就。

    公既殁,二子茂芝、獻芝乃作見一堂于雲莊之麓,謀于父兄子侄,倡為進修會以會一族之人,相與考德而問業,以興敦睦之化,承先世志也。

    歲丁巳夏,予赴新安福田之會,二子既從予遊,複邀入雲莊,集其會中長幼若幹人肅于堂下而聽教焉。

    舉族興義好禮,顒顒若是,可謂盛矣。

    二子因出會稽,乞予申訂一言,用示将來。

     予惟進修之義,蓋取于乾九三之文言,而所以為進修之的,更無待于他求,取諸庭訓而足矣!夫道一而已,學一而已。

    乾之為德,剛健中正,純粹以精,天之德也。

    惟有欲以間之,始雜而二。

    忠信也者,無欲之本心也,惟無欲則可以達天德。

    故曰:忠信所以進德也。

    進必有業,始能有所持循。

    然總之則惟在言行,而言又行之顯也。

    故修省言辭,所以立己之誠意。

    誠即忠信也,是進德之業次也,非有二也。

    此即大學正心誠意之旨也。

     然欲誠意必本于緻知。

    知至者,良知也,至之者,緻知也。

    緻知則其幾常審,故曰:可與幾也。

    知終者,良知之不息也,終之者,不息其緻之之功也。

    乾乾不息于誠,則其幾常審而安,故曰:可與存義也。

    此即格緻之旨也,一也。

    自後儒分内分外、分始分終,而學始二而雜也。

     予誦君之言曰:蔽于多歧,非所謂道;溺于支離,非所謂學。

    又曰:心之精一,學有緝熙,知行并進,罔蔽與離。

    可謂契聖學之宗而得我心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