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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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子,具有神話般的力量!有一回,他把一個27普特重的大鐘從貨船上搬上了岸,他大叫着: “噢,噢! “年淡——臭雞蛋!” “扯淡——扯淡!” 還有一回,他把維亞赫爾放在他的手上,舉了起來,說: “看,上天喽!” 如果天氣不好,我們就聚在雅茲家他父親看墳的小屋中。

     雅茲的父親長得歪歪扭扭,渾身髒得讓人無法接近。

     他快活地眯着眼說: “上帝保佑,别讓我失眠!” 我們帶來三錢茶、四兩糖、幾塊面包,還給雅茲的父親帶來四兩伏特加,這是必不可少的。

     “聽說了沒有,後天特魯索夫家為死人辦祭日,有盛人的宴會,咱們去那兒!” “他們家的廚娘會都收起來的。

    ” 無所不知的楚爾卡說。

     維亞赫爾望着窗外的墳場,說: “不久就可以到森林裡去了,太好了!” 雅茲沉默地把他自己從垃圾堆裡撿來的木馬、碎銅片、扣了、缺腿馬拿出來,讓我們看。

     大家喝茶,雅茲的父親喝了他那一份酒以後,爬到炕爐上,用貓頭鷹似的眼神盯着我們說: “噢,你們怎麼不死啊?” “你們這些小偷兒們,好像早就不是孩子了!” “上帝保佑,别讓我失眠!” 維亞赫爾說: “我們不是小偷兒!” “不是小偷兒?那,就是賊娃了……” 他羅嗦得讓我們厭煩時,楚爾卡就會罵他一句: “夠了,廢物!” 因為他的話題離不開誰家有病人,哪個病人要死了之類的事,他還故意逗弄我們: “噢,小子們,害怕了?” “告訴你們吧,有個胖子要死了!” “噢,要許久許久才能爛掉呢!” 我們讓他住嘴,可他還是喋喋不休: “你們也得死……” “死就死,死後當天使……” 維亞赫爾說。

     “你們?哈哈,你們,還去當天使?!” 他大笑不止,又滔滔不絕地講起死人的事來。

     “啊,三天前埋了一個女人,我知道她的經曆,孩子們,聽着我告訴你們……” 他喜歡講女人,而且總是污言穢語地,不過,他的口氣中有一種思索的味道,所以我們聽得還挺入迷。

     “别人問她:‘誰放的火?’” “她說:‘我放的!” “唉,她幹嗎這麼說呀!上帝保佑,别讓我失眠……” 幾乎每一個躺在墳裡的人的曆史,他都一清二楚。

    他好像在我們面前打開了各家各戶的大門,讓我們看看他們都是怎麼生活的。

     他能講到天黑,再從天黑講到天明。

     可是黃昏剛剛到來,楚爾卡就要走;“我得回家了,要不媽媽會害怕的。

    誰跟我一起走?” 大家都走了。

     雅茲關上門,悶聲悶氣地說: “别了!” “别了!” 我們回答他,留他在墳地裡總讓我們感到有點不安。

     柯斯特羅馬說: “明天咱們再來時,他也許已經死了。

    ” “雅茲比我們還苦!” “我們不苦,一點也不苦!” 維亞赫爾反駁着楚爾卡。

     是的,流浪街頭,自由自在,何苦之有?相反,我心中常常湧動着一種偉大的感情,我太愛我的夥伴們了,總想為他們做點好事。

     不過,街頭的流浪為我在學校的生活造成了麻煩。

    他們叫我“撿破料的”、“臭要飯的”,還說我身上有垃圾味兒! 我感到莫大的污辱,因為每次去學校前我都會換上洗得幹幹淨淨的衣服。

     上完了3年級,學校獎給我一本福音書、一本克雷洛夫的寓言詩,還有一本《法達·莫爾加那》,還有一張獎狀。

     姥爺見到這些獎品,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奮,他要把書鎖到他自己的箱子裡。

     當時,姥姥已經病倒好幾天了,她沒錢,幾乎也沒吃的了,可姥爺還在無休無止地埋怨: “你們把我喝光吃淨了,一點也不給我剩……” 我把書賣了,得了55個戈比,交給了姥姥。

     獎狀上我胡亂寫了些字以後才給了姥你,他沒打開看就珍藏了起來,所以沒有發現我搞的鬼。

     結束了學校生活,我又開始了街頭的流浪,春回大地,野外的森林成了我們最好的去處,每天都很晚很晚才回來。

     而這樣快活的日子沒持續多久。

     繼父被解雇了,人也失蹤了,不知去向。

    母親和小弟搬回姥爺家,我成了保姆。

     姥姥則在城裡一個富商家裡給人家鄉棺材罩上的聖像。

     母親幹瘦幹瘦的,幾乎脫了人形;小弟弟也餓成了皮包骨頭,不知名的疾病折磨着他,使他像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狗。

     姥爺摸摸他的頭: “他是吃不上啊,可是我的飼料有限,不夠你們都來吃啊……” 母親靠在牆上,歎看氣說: “他吃不了多少……” “是沒多少,可你們幾個沒多少加起來就太可怕了……” 姥爺讓我去背沙子,把小弟弟埋在裡面曬曬太陽。

     小弟弟很高興,甜甜地笑。

     我馬上就愛上他,好像我的想法他都知道似的。

     “死,很容易!你想的應該是活!” 姥爺的吼叫聲從窗口飛起來。

     母親咳嗽了很久……我和小弟弟呆在那兒,他看見了遠處的貓或狗就會扭過頭來向我微笑。

     噢,這個小家夥,他是不是已經感覺出我和他呆着有點無聊,想跑到街上去? 吃午飯時,姥爺親自喂小孩。

    小孩吃了幾口之後,他按了按他的肚子,自言自語地說: “飽了沒有?” 黑暗的角落裡傳來母親的聲音: “您不是明明看見他還在伸手要嗎?” “小孩子,不懂事兒! 吃飽了還要!” 姥爺讓我把孩子遞給母親。

    母親迎着我站了起來,伸出樹枝一樣的胳膊。

     母親成了啞巴,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慢慢地死去。

     最讓我讨厭的是姥爺在每天天黑以後都要講到死。

    他躺在黑暗中,嘴裡嘟嘟囔囔: “死期已至!有什麼臉去見上帝?” “唉,忙了一輩子,落了個這樣的下場……” 母親是在8月份的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死的。

     那時候,繼父剛從外地回來,姥姥和小弟弟已經搬到他那兒去了,母親很快也要搬過了去了。

     早晨,母親低聲對我說: “去找耶甫蓋尼·瓦西裡耶維奇!” 她強撐起身子,又補充了一句: “快跑!” 我感到她的眼裡閃過一種異樣的光芒。

     繼父正做彌撒,姥姥讓我去買煙,這樣就耽誤了點時間。

     我回到家時,驚訝地看到母親梳妝整齊地坐在桌子邊兒上,儀态與從前毫無二緻。

     “你好點了?”我心裡有點怕怕然。

     她看了我一眼,冰涼透骨,然後說: “過來!你又到哪兒去蕩了?” 我還沒開口,她就把我抓了過去,用刀子背拍了我一下,可馬上刀子就從她手裡滑掉了。

     “撿起來……” 我吃驚地看着她:她慢慢地移到自己睡覺的角落裡,躺下,虛弱說: “水……” 我趕緊舀了碗涼水,她隻喝了一點點兒。

     推開我的手,她嘴唇動了動,好像苦笑了一下,臉上浮起一片暗影,這暗影迅速占據了她整個兒臉,她好像有點吃驚地張開了嘴……我端着水站在她旁邊,不知道站了多久。

     姥你進來了。

     我說: “母親死了!” 他向床上瞟了一眼: “胡說!” 他去炕爐裡拿包了,弄得一陣呆當亂響。

     繼父進來了,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母親身旁。

     突然,他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大叫一聲: “她死了!” 當大家向母親的棺材撒土的時候,姥姥像個瞎子似地在墳地裡亂撞,她碰到十字架上,碰破了頭。

     雅茲的父親把她領到他的小屋裡,在姥姥洗臉時,他安慰我說: “唉,生而為人,必有這麼一回……不論貧富,早晚進棺材……” 他從小屋裡跑出去,馬上又和維亞赫爾一起回來了。

     “瞧,瞧這是什麼?” 他遞給我一個折斷了的馬刺。

    “這是我和維亞赫爾一起送給你的,我想從他手裡買下來,我給他兩個戈比……” “胡說!” 維亞赫爾生氣地說。

     “啊,好好,不是我,是他,是他送給你的!” 維亞赫爾想盡辦法逗我笑:他把馬刺挂在脖子上,用舌頭夠上面的小輪,雅茲的父親誇張地哈哈大笑。

     見我沒什麼反應,他嚴肅地說: “醒一醒吧,人都有一死,這算得了什麼,小鳥不是也要死嗎?” “走,咱們給你母親的墳鋪上草皮,怎麼樣?” 這很令我高興,我們大家就出發了。

     埋葬母親幾天以後,姥爺說: “阿列克塞,你可不是獎章,老把你挂在脖子上我可受不了!” “去,去,走吧,到人間去吧……” 于是,我就走入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