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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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上去啊!幾個急着回東瀛島的送死鬼,沖上去把他們一壓到底!” 我在他放開我後便蹲回屬于我的石頭後邊,我身邊是正在料理豆餅傷口的郝獸醫和迷龍老婆,雷寶兒認真得像在研究人的内部構造。

     郝獸醫安慰道:“還好還好,子彈穿出去了。

    ” 迷龍老婆用手幫豆餅擦去汗水,“有急救包嗎?” “沒有!”我說,但把一個急救包摔在豆餅身上,又看着正在叫嚣跳踉的死啦死啦。

     “誰會沖出去?離開江邊沖上南天門,放棄已經相當渺茫的活命機會。

    我們總是抱着這種千分之一的機會死去,像以前一樣,決定結局的不是勇氣和邏輯,而是怯懦、茫然和猶豫不決。

     一個人從江水裡鑽了出來,那個水鬼一樣的家夥不是遊上來的,是一步步走上來的。

    迷龍那個命賤過蟑螂也強過蟑螂的家夥抱着一塊大石頭從江水裡一步步走出來,赤裸的身上到處是被江底暗礁劃出的傷口,血倒是被沖洗幹淨了,他暈頭轉向喘着大氣,而且就這樣仍喝醉了酒一樣抱着他的救命石頭。

     “……我老婆呢?!”迷龍問。

     死啦死啦在叫嚣中停住,冷冷地瞪着他,迷龍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塊石頭——險些把死啦死啦的腳闆給砸爛了——他的清醒相當程度是因為看見了他的妻兒,那家夥跌跌撞撞沖了過來,拉了一個,抱了一個,“走啦走啦。

    嗳喲媽呀,整死我啦。

    ” 于是我們也起身了,并不擁擠,稀稀落落地跟在後邊——因為顧忌那個惡狠狠瞪着我們所有的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也不再瞪我們了,他大踏步地回身,還走在迷龍前邊——被他一頓快槍吓退後,剛搶搭出來的索渡仍無人敢光顧,半截筏子浸在水裡。

    死啦死啦一邊走一邊拔着他的駁殼槍,都懶得去看那邊搶得一團糟的老渡口。

     然後他把槍頂到了迷龍拿命換的渡索上,一兩寸的間距,二十響的彈匣被他打了兩個連發,這真是徹底——被打斷的渡索落在江裡,立刻被沖下去了,牽在東岸象一條若隐若現的死蛇。

     迷龍左牽老婆右抱孩子地愣住,我想連他的血液都有那麼幾秒鐘被定格了,他慢慢跪倒在礫石上,恐怕是已經全然脫力了,雷寶兒掙脫他的臂彎沒費半點兒力氣。

     “……俺那親媽耶……”迷龍跪在地上開始嚎啕。

    我們呆呆越過蜷成一團的迷龍看着那個砍掉了我們一切生路的人——他斜提着駁殼槍看着我們,他還有子彈,單發的話至少能收拾我們十來個。

    他肩着步槍所以還有一隻空手,用來對我們做了一個輕蔑之極的手勢: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對我們這幫人向天伸出一個小指。

     他這麼幹的時候,一發從山頂飛來的子彈斜削進他身後的水裡。

     “我跟藏邊人學來的最輕蔑的手勢,這意思是雜碎,看見你們我甯可瞎了我的眼睛。

    ——從緬甸相扶相攜走到這,在自己的地方把腦袋逃過東岸,身子扔西岸給人碎剮?不痛嗎?你們屬死蛇的?我覺得很痛。

    ”他用手劃拉着自己的腰際,“我甯可你們把我從這裡切開,就在這裡,現切。

    ” 當然我們不會那麼做,知道什麼不能做,情緒也就漸漸平息。

     “我要帶你們全過江。

    不過幾個狗日的斥候,幹死他們,然後大家一起過江。

    獸醫,你帶傷員婦孺先過,我們東岸會合。

    ”死啦死啦說。

     傷員就是豆餅,死不了但是佝偻,一張痛苦的臉,“我沒事。

    我是副射手。

    ” 迷龍老婆平靜地說:“我們自己能過去的。

    ” 迷龍已經不嚎啕了,看了看他的妻兒,手撐在地上,幹張嘴,不出聲。

     “那我還過江幹球的?”郝獸醫說。

     于是死啦死啦也不再管這些瑣碎了,迷龍在過江前把他的機槍交給了我們的一員,死啦死啦把它從人肩上拽了下來,咣當一聲扔在迷龍身前,迷龍猛一下蹿了起來,甩着被砸了的手指。

     “半小時占領山頭。

    誰死在江邊,等老子打了勝仗回來,全大頭朝下倒着埋——因為那是孬種。

    ”死啦死啦說。

     我們仍在發愣,死啦死啦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在吐口水還是呸我們,他開始發力,從我們一群呆若木雞的家夥中間跑過,别當他會老老實實一個人沖上山頂,他跑的時候擡起了那隻空手,讓它與我們的臉頰接觸。

    我首當其沖的挨到一下,火辣辣的痛。

     見過一個人一巴掌抽到幾百人的耳光嗎?他正在做這件事情。

     死啦死啦喊道:“送他們回老家!然後咱們回禅達快活!” 我們仍在沉默,但一個老态龍鐘的和一個佝偻的跟着他,然後是不辣和喪門星,我摸着我挨過抽的臉,很多人摸着挨過抽的臉。

     迷龍嘬着險沒被砸斷的手指頭,痛得在那隻跳,跳下來他就看着他的妻兒,他的妻兒怔怔地看着他,迷龍想說什麼,但終于沒說,而是去抓起了他的機槍沖着已經從灘塗沖上山路的死啦死啦大叫:“老子整死你!” 于是他做了第六個,我做了第七個,第八個是一群,第九個是全部。

     死啦死啦發出一陣我曾經聽聞的怪叫,那爆發在他赤裸着一張黑皮對着一群日軍時,于是我們全都那樣怪叫。

     我們沖上了山路,日軍的射擊已經不是原來打在我們中間的盲射了,他們在隐蔽物後精準地命中我們,不斷有人倒下,他們不打算放棄這個制高點。

     死啦死啦還在怪叫,你覺得他一定會叫到氣竭翹掉,但那家夥回頭看了一眼他不斷在倒下的部屬,長吸了一口氣,接茬兒鬼叫。

     迷龍終于追上了他,兇神惡煞,一副要拆掉人骨架子的表情,“我整死你!” 死啦死啦一耳光扇在他臉上,把那家夥打了愣掉,然後死啦死啦跳下了山路,在陡峭的山坡上摔了個滾,然後爬起來上沖。

    什麼也沒說但是其意明了,我們都跟着往山坡上下餃子,摔得鼻青臉腫連滾帶爬。

    阿譯那倒黴蛋幹脆摔得是連影子都不見了,他坐上滑梯一樣滑出了我們的視野。

     放棄了山路和山路上的幾十具屍體,日軍從一個七十多度的坡上隔着枝從灌木命中我們已經不那麼容易了,我們也不再叫喚了,手足并用全力地往上爬。

     我瘸着,抓着枝草把自己往上拽,迷龍在後邊猛敲我的屁股,死啦死啦就在我身邊,但迷龍被打得忘了找他算賬。

     我邊爬邊說:“騙我!” 迷龍不解地問:“啥玩意兒?” 我說:“沒跟你說!” 死啦死啦問:“你又被騙走啥啦?” 我們都是氣喘籲籲的,往上爬着,一邊往下滑着,一邊鬥着嘴。

     “根本就不是斥候!要隻是斥候你根本用不着讓女人孩子走!斥候哪有這麼猛的火力!是前鋒!日軍前鋒!”我恨恨地說。

     迷龍咬牙道:“我真得整死他!” 死啦死啦說:“我說,你們最怕什麼?我最怕的就是現在,打現在這樣的仗。

    我還怕狗,比怕現在還怕狗,見了狗我就吓得想尿。

    還沒尿的時候我就沖上去,連沖帶瞪的,心裡想着,我咬死你,隻要你真敢咬,再兇的狗也吓得夾尾巴就跑。

    ” 我爬得連血都快吐了出來,我瞪着那家夥居然在這種時候——槍彈在頭上橫飛,爬上去三米滑下來兩米——那家夥在這時候唠碎磕,居然還一臉溫情的微笑。

    我看我後邊的,阿譯和豆餅相扶攜着,再加一個郝老頭兒,他們跑上來兩米滑下去三米。

     死啦死啦接茬兒唠:“就有一條狗沒跑,我咬它,它也咬,咬得我差點夾了尾巴,後來那家夥跟我成了好兄弟。

    ” “狗咬狗。

    ”迷龍說。

     我沒心貧嘴,我隻好歎氣,“我們全得死在這裡。

    ” 爆炸聲壓住我說的話,我們離日軍已經近到這個地步,他們縱臂從我們看不見的坡頂上甩出手榴彈,在我們中間爆炸。

     “狗龇牙啦!人啊,撕掉你的遮羞布吧!”死啦死啦直起了腰杆,一隻手仍攀着在往上爬,一隻手摔出他的手榴彈。

     我們與日軍的交鋒在互擲手榴彈中開始,山坡和坡頂都爆炸着煙塵。

    一個很悍的日軍從爆炸的煙塵裡沖出來,一刺刀把我們一個同僚攮得從峰頂翻滾了下去,他身後還有一群這樣要跟我們玩白刃仗的家夥。

     這裡山勢見緩,我們已經可以做回直立行走動物了,死啦死啦一邊上着刺刀,一邊沖向那一片刀尖,一邊嚷嚷:“迷龍啊!使損招啊!” 我不知道迷龍和他有什麼默契。

    我們都在沖,死東北佬兒後來者居上地沖了第一個,他居然像揮木頭棒子一樣揮舞着他的機槍。

    哇哇呀呀地大叫。

     我瘸着徒勞的想追上他,我罵着但知道在槍聲和爆炸中他也聽不見,“機槍掩護啊!大叫驢!” 那叫驢已經領先了我們所有人至少十米,也吸引了所有看見他的日軍步兵的注意,大部分的刺刀都調向他,捎帶着另一種頻率的尖叫向他撞來。

     叫驢忽然不叫了,砰的一聲把自己砸在地上,以至沖到他跟前的一名日軍連人帶槍從他身上飛摔了過去,後邊不辣給補上的那一刺刀毫無懸念。

     機槍開始轟鳴,叫驢迷龍沉默着開始“哒哒”“哒哒”的短點,讓沖出煙塵的日軍幾乎就在他眼前翻倒。

     我帶着對這一損招的印象沖入煙塵,在極低的能見度中和一具人體撞在一起,我瞪着眼前那個日軍獨眼龍,并且發現在沖擊中我用整段刺刀把他捅穿了。

    那家夥發出一種我似曾聽聞的咕噜聲,一個裝經文的小袋從他脖領裡掉了出來,我沒法不注意到上邊的兩個小字——“橋本”——這勾起我莫名其妙的某種感觸,盡管我不知道為什麼。

     那家夥倒下時把刺刀連着槍從我手裡帶走,我低身去卸脫刺刀與槍座上的卡銷。

    我身邊響着人體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