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這種格格不入并非說他是一種簡單的娘娘腔,而是一種更緻命的永遠無法投入,卻又永遠飛蛾撲火般的投入。

    少校阿譯,來自錦繡的江南之地,三青團員,某軍官特訓團成員。

    别被名牌吓到,他是這唯一的校官沒錯,可也是這裡唯一連戰場都沒上過的青瓜蛋子。

    聽着遠遠的炮聲,一路從老家退到這裡。

    現在他信奉和恪守的那些都已經碎散了,他試圖用他并不存在的能力和個人魅力讓我們重建信仰。

     這就是全部了,大潰退之後我身邊剩下的全部。

     康丫的問話結束了我悻悻的張望,“有吃的沒?” 破舊的軍車從收容站外拖泥帶水地駛過,喇叭聲在做着鼓舞士氣的宣讀。

    禅達因為充斥了太多潰兵而正在成為一座混亂的軍事化城鎮。

     “……倭軍之三十三師團使用迂回穿插之戰術,以兩連隊兵力攻占拼牆河南北,而我遠征之軍以寡擊衆,披肝瀝膽,做浴血之戰,解救同盟之英吉利軍七千餘衆,奪回記者教士五百餘衆……。

    ” 它所說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戰,第一次滇緬戰役中難得的勝仗,但這與我們這些收容站裡的棄兵有什麼相幹呢? 阿譯終于開始履行他一個組長的職責,他刷刷地在一塊木牌上寫字,但用身子把寫的字擋了,他寫完了我們也看不見,因為他把木牌反着放了。

     我們拉了個開小會的架勢,看着。

    我們很不耐煩,大多數人臉上帶着“我真是太給你面子了”的表情,這讓阿譯緊張,他喉頭蠕動,眼神有些發散,他求助地看我,而我在眼觀鼻,鼻觀心。

     杜絕熱情和永不言信,是我這種人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

    可阿譯沒打過仗,隻會把自己扔在射界之内,永遠神經質的緊張,生活沒給他好事,他閉上了眼,偏還說一片光明,因此他的命運非常清晰,就是永遠面對我們的否定。

     在否定面前阿譯幾乎連控制語音高低的能力都要欠奉,經常在假聲中帶出一個失控的尖聲,他邊說話邊用寫字的那塊白灰在地上做無意義的劃拉,連他自己都在摧毀自己的自信。

     “我軍即将大捷!這是肯定的!——我在上邊的朋友告訴我……。

    ” 康丫連撓癢帶哼哼,“誰在上邊有朋友?” 蛇屁股很高興地接話茬兒,“上邊,上邊。

    天上。

    死的。

    ” 呵欠來自要麻,幾乎看得見喉管,這樣誇張的呵欠要表示的絕不是睡意。

     阿譯,不可否認,他有時很堅強,“……中華鐵軍、美利堅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蛇屁股開始表演啞劇,撲捉一隻盤旋在豆餅頭上的并不存在的蒼蠅,并且在下手時打得豆餅發出一聲慘叫。

    郝獸醫拉蛇屁股坐下,那不是為了阿譯,是因為蛇屁股下手太重。

     要麻警告蛇屁股:“你不要欺負他。

    ” 蛇屁股反擊,但有點兒孱,因為惹要麻,通常都會撲上要麻和今天并不在場的不辣,“隻準你欺負他?” 阿譯仍然在堅持着,“……鐵流…彙成了這個鐵流…這個鐵流…我肯定這個鐵流……。

    ”他已經徹底亂了,而最大的打擊來自迷龍打天井那邊吼過來的一嗓子,“肯定個腚!你打的呀?” 迷龍仍在閉眼納涼,你光看還真不相信是他喊的;康丫無所謂地在試穿終于有了一粒扣子的衣服,盡管那顆釘在胸前的扣子讓他下擺仍敞露着肚臍,軍裝穿作了短披風。

    阿譯愠怒而又羞慚,但是明擺的事,他惹不起迷龍。

    我狠命地玩兒着自己的手指頭,覺得無我無關,直到郝獸醫輕輕推我。

    他抱怨道:“你是副組長啊。

    ” 也是。

    我玩着手指頭,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直說吃什麼好不好啊?” 阿譯猛省了,用一種過于猛烈的動作把身後的木牌給端起來正放了,然後直面一衆愕然的人們。

    他現在像個功臣。

     木牌上用精緻的工筆書寫着:白菜豬肉炖粉條。

     識字的人,諸如我和郝獸醫,已經快窒息了。

     半識字的人,諸如康丫,正在艱難地一個個字數着。

     不識字的人,諸如要麻豆餅蛇屁股,還沒有反應,沒有我們那種從大腦直擊胃腔,再從胃腔倒卷回口腔,整得滿嘴生津喉頭抽搐的生理反應。

     康丫隻挑自己認得的字念誦:“白——肉——米。

    ” 阿譯開始擴大攻勢,用他的白灰在每一個要素下劃着道兒,“白菜——豬肉——炖粉條!今天我們吃這個!——白菜豬肉炖粉條!” 我們怔着,我們愣着,我們被那個一向最沒說服力的家夥沖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