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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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讨厭他!”雷寶兒踢蹬着反抗的雙腳,一腳沒拉,全踢在死啦死啦身上。

    連正忙着在死啦死啦人中和太陽、虎口亂紮一氣的郝獸醫都氣得大叫:“你們大小兩忘八羔子非得弄死他嗎?” 于是迷龍不讓他兒子靠死啦死啦那麼近,他把雷寶兒抱遠了拼命癢癢,雷寶兒連哭帶笑快岔了氣。

     我們看着,也不知道是郝老頭治的還是迷龍鬧的,死啦死啦睜開了眼睛,他睜眼時是旁若無人的,直接跳越了我們看着頭上的青空,好像第一次看見青空那樣羞澀和好奇,然後他看了眼我們,基本不帶感情,然後又去看他的青空,似乎像在對焦,幾十年的蒼涼落寞生進死出在一瞬間全回到了他的眼睛之中。

     我們瞪着他在幾秒鐘之内由十九歲長成了九十歲,然後他從不辣的臂彎裡坐起了身,這時候表現出來的精力是他的真實年齡,一個擁有豹子般體力的精悍男人。

     “走啦走啦!幹什麼啊?這裡是南天門!要回家還得過行天渡!鬼子在打炮了,沒聽見啊?”他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抹臉,然後發現虎口上紮着幾根針,他拔下來就想扔了。

     郝獸醫忙不疊地地說:“我的我的!” 于是針回到郝獸醫手上,被他珍惜地往布包裡收。

    而死啦死啦凝神聽了聽炮聲,“七五山炮。

    攏算下來他們炮兵離我們還八公裡,步兵大概就兩三公裡。

    ” 他心不在焉地抹了抹雷寶兒的腦袋,于是又被雷寶兒踢了一腳,他的親近和雷寶兒的反擊都被他當空氣一樣漠視了,他從地上蹦了起來,我們散開,去扶這樣一個暴發力驚人的家夥純屬多餘,哪怕前一秒他還象個死人。

     “攏隊!走人!”死啦死啦提高嗓門叫道。

     我現在平靜了,我平靜地承清現實,“有人走不動了,有人倒先走了。

    散了。

    ” “拉上走不動的,追上臭不要臉先走了的。

    這不簡單嗎?三兩腳就踢出一個隊形,走一隊就同心同德了。

    誰願意一個人走啊?” 于是我們開始整隊,拖拖拉拉,但在恢複隊形。

     “哪部分的?不用報!跑散了的全給老子歸置進來!”死啦死啦踢着與我們平行前進的一小隊散兵遊勇,把那隊沉默寡言的家夥也踢進了我們的隊伍。

     然後那家夥又開始倒行了,在下山時這真是難上加難,但那家夥就是那麼幹。

     “一!一二一!左!左右左!走啦走啦!迷龍我整死你,你那崽子一腳踢得我現在還痛,這腳力還用人抱嗎?交給你老婆!你幹什麼的?你在我這隊裡是幹什麼的?” 曾經屬于迷龍的機槍被從一個小年青的肩上摘下來,死啦死啦用它把剛放下雷寶兒的迷龍砸了個滿懷。

     “郝獸醫你給我走隊中間!拿破侖說讓驢子和學者走隊伍中間,你都會針灸了你當然就是學者!孟煩了你抓塊石頭幹什麼?我脖子上扛的這玩意兒就叫腦袋,伸給你你敢拍嗎?” 于是我扔了那塊石頭,看它順着山勢滾下去。

     “煩啦,你笑什麼?”那厮問我。

     我連忙繃掉臉上半個幾乎有點兒燦爛的笑容,“王八羔子才笑了!” 我們前進。

     上千人的渙散被他說得如此簡單,後來也證明就是這麼簡單。

    他一腳一個把散兵遊勇踢回了他的軍隊-我們又有了腿。

     你好,我的腿。

    ” 山和雲現在都在我們頭上了,炮聲離我們越來越遠,而我們甚至能聽見怒江轟鳴的水聲,雖然在蜿蜒中我們仍看不見。

     康丫向我們投以一個近乎燦爛的笑容,“聽見水聲啦!” 我身邊走着迷龍,郝獸醫和迷龍老婆在我們之後一個聽不見我們小聲嘀咕的距離,老頭兒以老頭兒的方式牽領着雷寶兒。

     “我說迷龍,你二十七歲都在東三省過的嗎?”我問迷龍。

     迷龍立刻露出懷念的神情,“啥東三省啊?就是黑龍江啊!” “你有老婆孩子吧?你離家時,孩子跟屁股後那小崽子一般大吧?” 迷龍瞄一眼屁股後,搖頭不疊,“沒有。

    我有個屁孩子。

    “ 我也瞄一眼又回頭,“那就隻能說飽暖思淫欲了。

    ” “你懂個屁的飽暧,鬼的淫欲,你成過家嗎?小童子雞。

    ” 我樂着,不去追究他話裡的自相矛盾,因為我看着迷龍眼裡已經有深重的憂傷與懷念,但也有着能補償了一切的歡喜與希望。

     “我不信你在黑龍江能娶到和你這麼天上地下的老婆,除非你們黑龍江除了鮮花啥也不生,地上除了牛屎啥也不堆。

    ”我說。

     迷龍發着狠說:“我那個老婆可不比這個差。

    我跟你說,小孩子最好玩兒就是五六歲,煩死狗似的跟你飙啊鬧啊,我兒子也就活到六歲。

    嗳,我都跟你說了吧,我老婆是個水桶腰,能生養,可跟這個真沒法比。

    ” 說着他就色迷迷回頭去瞄他老婆的腰肢,以至死啦死啦在隊伍外瞄着他,琢磨是不是該杵他一記。

     迷龍今天歸心似箭,想回的地方不是東三省而是禅達。

    迷龍不再想他身邊再沒有活着的東北人了,我猜他現在最想的地方就是禅達城裡的一張床。

     于是我也開始想念禅達。

    ” 一個女孩在簾子外的半張臉電光火石地穿透了我懶散的思維。

     小醉。

     第七章 我們沿着江畔的路行進,隊伍拖了很長,江水在我們腳下轟鳴。

     遠遠就能看見行天渡了,行天渡曾經是個渡,但後來有了橋,橋與渡并存, 那座簡易橋危危乎地立于湍急的江水之中,但與橋邊的渡相比那不算什麼,渡僅僅是一條連通怒江兩岸的繩索,把着它你可以牽引一葉簡陋的竹筏。

     但遠遠的我們看不清橋也看不清渡,我們第一個看清的是橋頭橋上擁擠的人和車,渡口擠成了團的人。

     我們離了一段距離站住,我們站住的時候并沒有人發令。

     日本人的炮彈還在南天門那頭響着,死啦死啦并沒下令,可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住。

    隊伍是個奇妙的東西,它讓你有自尊,我們仍有隊形,我們有腿,不想加入潰亂擁擠的散兵。

    他們在爬行,我們在步行。

    ” 我對迷龍說:“我打過二十多次敗仗。

    ” “我比你還多!” 我說:“誰要跟你比這個?我是說,這是敗得最像樣的一次。

    ” 迷龍點頭,“那是。

    ” “傳令兵!三米以内!”死啦死啦叫我,我莫名其妙瞪着他,直到正在眺望東岸的他氣得對我揮拳頭,“望遠鏡!” 我就爬上他站的那塊石頭,我把望遠鏡遞了過去以便他更好地張望。

     江那邊有着守軍的陣地,修得草草,那一個營的守軍如其說是在維持秩序不如說擾亂秩序,他們明目張膽地在橋頭和橋墩上安放炸藥,讓本來就混亂的人們接近歇斯底裡,一輛抛錨的車橫堵在橋上,以至過橋的人隻能從留下的寸許邊緣小心翼翼地蹭過。

     死啦死啦把望遠鏡扔給我,在我的視線裡,一個被擠下水的人在江流裡打個花就沒了,沒人驚叫沒人呼救,這場災難長了點兒,長得足夠讓我們學會沉默。

     “跑啊跑啊,本說是要把日軍趕出緬甸,現在被日軍從緬甸追到中國。

    跑的人大概還沒工夫想吧?怒江已成西南最後防線,如果再不築防,日軍這麼居高臨下一沖下來,說不定能直沖到重慶吧?——要成流亡政府啦!”死啦死啦說。

     我放下望遠鏡,沒去管他的失落的雄圖大略,我有更現實的要關注的問題,“那不是你冒牌團長管的——守橋的是我師特務營。

    我們報什麼名号?川軍團可是一早就到禅達了。

    ” 中國兵!還沒跑得丢盔棄甲的中國兵!”看着橋上渡上隻知逃亡的人們,他還真是牢騷滿腹,“争渡,争渡,驚起一灘鷗鹭。

    ” 我對他翻着白眼,“你饒了李清照吧。

    ” 那家夥沒完,他拿手在嘴上合出個喇叭,對着人群嚷嚷——這會兒他很像迷龍,李清照的句子被他喊得殺豬一樣難聽,“争渡!争渡!驚起一灘鷗鹭!” 當然沒人理他,除了我,“嗳,我說團座,你不是雷寶兒。

    專心逃命好嗎?” 死啦死啦瞪着那座象煎鍋一樣的橋,湯鍋一樣的渡,“有兩個辦法可以過得此橋。

    一是我喊一聲衆兒郎與我上,嘩的一聲刀劍齊下殺将過去,無辜是一定秧及,可咱們整建制過了江可以協防;二是我喊一聲衆兒郎與我散,化整為零大家一窩蜂擠過去做東北佬兒的亂炖,過得幾個算幾個,本團就此解散。

    孫子繼續往東跑,老子幫忙協防。

    ” 我和他面面相觑了一會,我看看江的那邊,我很艱難地說:“整隊人沖過去,老子也協防。

    ” 死啦死啦裝傻充楞,“啊哈?” 我看看那要了命的橋頭,“這樣的潰兵怎麼打戰,怒江一玩兒完,日軍挾高地之勢一路席卷,跟泥石流似的。

    ” “會死人的。

    你不是很人道嗎?咱一個沒身份的團又管什麼事?” 我隻好瞪他,“三團就一師啦,幾個不怯戰的師就把江守住了。

    你說亂世中人性血性沒數的,就是說它還有還在,咱說不定來個台兒莊呢。

    ” “人道呢人道呢?” 我說:“我不喜歡流亡政府,好嗎?……你有完沒完?” “沒完呢,我還沒說第三種辦法。

    ”死啦死啦神憎鬼厭地笑着。

     我真的很想把他從石頭上掀到江裡。

     我們的隊伍駐留在江邊,迷龍帶了一小隊人沖向那處渡口,他的機槍已經替之為一大盤繩索,和手上掂着的一根粗頭大棒,他帶去的那幫家夥如狼似虎地揮舞着槍托與大棒,活生生地在渡口擁擠的人群中砸出一條路來。

     迷龍又敲翻一個跟他張牙舞爪的,在槍托的衛護下将繩索盤上了江邊的巨石。

     他們這樣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