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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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經》中雲: “蚓無爪牙之利,筋脈之強,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

    ”又楊泉物理論雲: “檢身止欲,莫過于蚓,此志士所不及也。

    ”此二者均即根據孟子所說,而後者又把邵武士人在《盂子正義》中所雲但上食其槁壤之上,下飲其黃泉之水的事,看作理想的極廉的生活,可謂極端的佩服矣。

    但是現在由我們看來,蚯蚓固然仍是而且或者更是可以佩服的東西,它卻并非陳仲子一流,實在乃是禹稷的一隊夥裡的,因為它是人類一農業社會的人類的恩人,不單是獨善其身的廉士志士已也。

    這種事實在中國書上不曾寫着,雖然上食槁壤,這一句話也已說到,但是一直沒有看出其重要的意義,所以隻好往外國的書裡去找,英國的懷德在《色耳彭的自然史》中,于一七七七年寫給巴林頓第三十五信中曾說及蚯蚓的重大的工作,它掘地鑽孔,把泥土弄松,使得雨水能沁入,樹根能伸長,又将稻草樹葉拖入士中,其最重要者則是從地下抛上無數的土塊來,此即所謂曲蟮糞,是植物的好肥料。

    他總結說: “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髦,其名曰類,自為牡牝,食者不妒。

    ”郝蘭臯疏轉引《異物志》雲:靈貓一體,自為陰陽。

    又三《北山經》雲,帶山有鳥名曰鵸作鵸*(左餘右鳥),是自為牧牝,亦是一例。

    而王崇慶在釋義中乃評雲: “我們看見一大片滿生草皮的平地,那時應當記住,這地面平滑所以覺得很美,此乃大半由于蚯蚓把原有的不平處所都慢慢的弄平了。

    想起來也覺得奇怪,這平地的表面的全部都從蚯蚓的身于裡通過,而且每隔不多兒年,也将再被通過。

    耕犁是人類發明中最為古老也最有價值之一,但是在人類尚未存在的很早以前,這地乃實在已被蚯蚓都定期的耕過了。

    世上尚有何種動物,像這低級的小蟲似的在地球的曆史上,擔任着如此重要的職務者,這恐怕是個疑問吧。

    ” “土地假如沒有蚯蚓,則即将成為冷,硬,缺少發酵,因此也将不毛了。

    ”達爾文從學生時代就研究蚯蚓,他收集在一年中一方碼的地面内抛上來的蚯蚓糞,計算在各田地的一定面積内的蚯蚓穴數,又估計他們拖下多少樹葉到洞裡去。

    這樣辛勤的研究了大半生,于一八八一年乃發表他的大著《由蚯蚓而起的植物性壤土之造成》,證明了地球上大部分的肥土都是由這小蟲的努力而做成的。

    他說: “充仲于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

    ”這樣它隻少可以有被出題目做八股的機會,那時代聖賢立言的人們便要用了很好的聲調與字面,大加以贊歎,這與螬同是難得的名譽。

    後來《大戴禮·勸學篇》中雲: “烏獸自為牝牡,皆自然之性,豈特鵸**(左餘右鳥)也哉,”此處唯理派的解釋固然很有意思,卻是誤解了經文,蓋所謂自者非謂同類而是同體也。

    郭景純《類贊》雲: “類之為獸,一體兼二,近取諸身,用不假器,窈窕是佩,不知妒忌。

    ”說的很是明白。

    但是郭君雖博識,這裡未免小有謬誤,因為自為牝牡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隻有笑話中說說罷了,粗鄙的話現在也無須傳述。

    《山海經》裡的鳥獸我們不知道,單隻就蚯蚓來說,它的性生活已由動物學者調查清楚,知道它還是二蟲相交,異體受精的,瑞德女醫師所著《性是什麼》,書中第二章論動物間性,舉水螅、蚯蚓、蛙、雞、狗五者為例,我們可以借用講蚯蚓的一小部分來做說明。

    據說蚯蚓全身約共有百五十節,在十三節有卵巢一對,在十及十一節有睾丸各兩對,均在十四節分别開口,最奇特的是在九至十一節的下面左右各有二口,下為小囊,又其三二至三七節背上顔色特殊,在産卵時分泌液質作為繭殼。

    凡二蟲相遇,首尾相反,各以其九至十三節一部分下面相就,輸出精子入于對方的四小囊中,乃各分散,及卵子成熟時,背上特殊部分即分泌物質成筒形,蚯蚓乃縮身後退,筒身擦過十三四節,卵子與囊中精子均粘着其上,遂以并合成胎,蚓首縮人筒之前端,此端即封閉,及首退出後端,亦随以封固而成繭矣。

    以上所述因力求簡要,說的很有欠明白的地方,但大抵可以明了蚯蚓生殖的情形,可知雌雄同體與自為牝牡原來并不是一件事。

    蚯蚓的名譽和我們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必替它争辯,不過為求真實起見,不得不說明一番,目的不是寫什麼科學小品,而結果搬了些這一類的材料過來,雖不得已,亦是很抱歉的事也。

    民國甲申九月二十四日所寫,續草木蟲魚之一。

     (1944年9月作,選自《立春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