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同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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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此處略去七句六十九字)。

    旬日之内尚拟拜訪而罄。

    但窗外風聲呼呼,明日似又将雪矣,泥滑滑泥,行不得也哥哥,則或将延期矣。

    無公病狀如何?有起色否?甚念!弟師黃再拜。

    廿八,一,十四,燈下。

     知翁:元日之晚,召治堂息來告,謂兄忽遇狙,但幸無恙,駭異之至,竟夕不甯。

    昨至丘道,悉铿诒炳揚諸公均已次第奉訪,兄仍從容坐談,稍慰。

    晚鐵公來詳談,更為明了,唯無公情形迄未知悉,但祝其日趨平複也。

    事出意外,且聞前日奔波甚劇,想日來必感疲乏,願多休息,且本平日甯靜樂天之胸襟加意排解攝衛!弟自己是一個浮躁不安的人,乃以此語奉勸,豈不不自量而可笑,然實由衷之言,非勸慰泛語也。

    旬日以來,雪凍路滑,弟驚履冰之戒,隻好家居,憚于出門,丘道亦隻去過兩三次,且迂道黃城根,因怕走柏油路也。

    故尚須遲日拜訪,但時向奉訪者探詢尊況。

    頃雄将走訪,故草此紙。

    *(上竹下觚)闇闇白。

    廿八,一,三 昨以三孔子贈張老丞,蒙他見賜疒叟二字,書體似頗不惡,蓋頗像百衲廿四史第一種宋黃善本《四史》也,唯看上一字似應雲,像人高踞床闌幹之颠,豈不異欤!老兄評之以為何如?此信原本無标點,印文用六朝字體,疒字左下部分稍右移居畫下之中,故雲然,此蓋即鮑山疒叟之省文也。

     我接到這信之後即發了一封回信去,但是玄同就沒有看到。

    十六日晚得錢太太電話,雲玄同于下午六時得病,現在德國醫院。

    九時頃我往醫院去看,在門内廊下遇見稻孫、少铿、令楊、炳華諸君,知道情形已是絕望,再看病人形勢刻刻危迫,看護婦之倉惶與醫師之緊張,又引起十年前若幹死時的情景,乃于九點三刻左右出院徑歸,至次晨打電話問少锉,則玄同于十時半頃已長逝矣。

    我因行動不能自由,十九日大殓以及二十三日出殡時均不克參與,隻于二十一日同内人到錢宅一緻吊唁,并送去挽聯一副,系我自己所寫,其詞曰: 戲語竟成真,何日得見道山記。

     同遊今散盡,無人共話小川叮。

     十日下午玄同來訪,在苦雨齋西屋坐談,未幾又有客至,玄同遂避入鄰室,旋從旁門走出自去。

    至十六日得來信,系十五日付郵者,其文曰: 關于玄同的思想與性情有所論述,這不是容易的事,現在也還沒有心情來做這種難工作,我隻簡單的一說在聽到兇信後所得的感想。

    我覺得這是一個大損失。

    玄同的文章與言論,平常看去似乎頗是偏激,其實他是平正通達不過的人。

    近幾年來和他商量孔德學校的事情,他總最能得要領,理解其中的曲折,尋出一條解決的途徑,他常诙諧的稱為“貼水膏藥”,但在我實在覺得是極難得的一種品格,平時不覺得,到了不在之後方才感覺可惜,卻是來不及了,這是真的可惜。

    老朋友中玄同和我見面時候最多,講話也極不拘束而且多遊戲,但他實在是我的畏友,浮泛的勸誡與嘲諷,雖然用意不同,一樣的沒有什麼用處。

    玄同平常不務苛求,有所忠告必以諒察為本,務為受者利益計算,亦不泛泛徒為高論,我最覺得可感,雖或未能悉用,而重違其意,恒自警惕,總期勿太使他失望也。

    今玄同往矣,恐遂無複有能規誡我者。

    這裡我隻是少講私人的關系,深愧不能對于故人的品格學問有所表揚,但是我于此破了二年來不說話的戒①寫下這一篇文章,在我未始不是一個大的決意,姑以是為故友紀念可也。

    民國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八日—— ①1938年2月9日,周作人出席有日本軍方背景的《大阪每日新聞》社開的“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

    2月20日,周作人作《書東山談苑後》一文,借古人之語,表明自己将“絕口不言”,對自己的選擇不作籌解,因為“一說便俗”,“亂離之後,閉戶深思,當更有感興。

    ”這一年,周作人隻寫兩三百字的短篇筆記,後集為《書房一角》一書。

    在寫了本文以後,周作人又決意“說話”,“雖是對于文字的力量仍舊抱着疑問,但是放手寫去”,先後寫有《藥味集》、《立春以前》、《苦口甘口》等多種著作。

     (1939年4月作,選自《藥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