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克特的亞瑟·戈登·皮姆的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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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刻為止,船上的大艇在數次浪擊中還沒有受到任何破壞,對此我們有理由感到十分高興。

    但好景不長,因為前桅砍掉了,當然帆船用以保持平穩的前桅下帆也随之而去,這樣,海上每一排巨浪都重重砸在全船,不到五分鐘時間,整個後甲闆就被一掃而去,大艇和右舷舷牆全給掀掉了,連起錨絞盤都給砸成碎片。

    真的,我們的境況的确悲慘之極。

     中午時分,強風似乎有了一絲減弱的迹象,然而我們很可悲地讓它給騙了。

    風勢隻平緩了一會兒,就變本加厲地猛烈起來。

    下午四點鐘時,面對着勁風人幾乎無法站直身體,到夜色蒼茫,我根本就不指望這帆船還能撐到第二天早晨。

     午夜時分,船吃水已經很深,差不多到下層甲闆的位置了。

    不久,舵也沒有了,卷走了船舵的海浪把帆船的後半部整個托出水面,船頭像沖上海岸似地發出砰的一聲,朝水裡猛紮下去。

    我們都以為船舵一定能挺到最後,它是用了我所知道的空前絕後的辦法加固的,因而特别結實。

    在舵的主軸上有一排粗壯堅硬的鐵鈎,在船尾杆上也有一排,中間扣着一根很粗的鑄鐵杆,舵就這樣裝在船的尾杆上,依着鐵杆自由轉動。

    把它卷走的海浪到底有多大的力量,可以從這樣的事實中測算出來:那些套在船尾杆上的鐵鈎都是向内彎着釘牢的,現在卻一根根全從堅硬的木杆裡被拔了出來。

     這一陣劇烈沖擊過後,我們還沒來得及吸一口氣,一陣我所見過的最為巨大的排浪正對着帆船砸了下來,海浪把升降梯一卷而去,奔湧進艙口,把整條船滿滿地灌上了水。

     第九章 幸運的是,我們四個人都把自己緊緊地用繩索綁在了起錨絞盤的殘餘部件上,盡可能地平躺在甲闆上。

    就憑這一措施,使我們幸免于難。

    結果,傾倒我們身體上的海浪重量極為巨大,而且直到我們快精疲力竭才四散流開,我們都被海浪打暈了。

    我剛一能呼吸,便呼喊起夥伴來。

    隻有奧古斯特回答了:&ldquo我們沒救了,上帝啊,可憐可憐我們的靈魂吧!&rdquo其餘的人一點一點地能夠說話了,他們勸我們要鼓起勇氣,希望還在。

    從裝載的貨物來看,船不大可能翻沉,而且強風很可能到早晨就平息下去了。

    這些話讓我産生了新的活力,盡管裝滿了空油桶的船顯然是不會沉的,可說來也怪,我腦裡一直亂做一團,竟完全把這一點給忽視了,還一直以為船最大的危險就是翻沉。

    心裡又有了希望,我利用一切機會來加固把我拴在絞盤殘體上的那道繩索,同時發現,其他夥伴也都在忙乎着。

    夜色漆黑,想把我們周圍那一片發出凄厲聲的黑暗和混亂描繪出來也是白費力氣。

    船的甲闆幾乎和海面持平,更确切地說,我們被一圈噴吐着白沫的水牆包圍着,每時每刻,那水牆的一部分就從我們身上漫過。

    完全可以這麼說,我們的腦袋,每三秒鐘裡隻有一秒鐘是露在水面上的。

    盡管我們相互挨得很近,卻根本無法看見對方,就是我們躺在其上、任憑風暴把我們甩來甩去的那條帆船,我們也什麼都看不清。

    每隔一會兒,我們就相互喊着名字,以此使夥伴們保持希望,并給最需要的人帶去安慰和鼓勵。

    奧古斯特身體十分虛弱,因此便成了我們衆人安慰的對象,更由于他右胳膊被砍傷,無法把捆着自己的繩索再綁緊一點,我們真擔心他随時都會被卷進海裡去&mdash&mdash可是卻根本無法給他任何幫助。

    幸運的是,他的上半身就綁在被打剩的那部分起錨絞盤下面,海浪撞在絞盤上碎成浪花,威力就減少許多,所以他的情況比我們其餘任何人的都更為安全。

    要不是這樣的情況(他開始是把自己綁在一處比較敞開的地方的,後來被海浪沖到了那裡),他肯定不到早晨就沒命了。

    由于帆船正順風滞航,側傾得很厲害,我們都比在其他情況下更不容易被抛下船去。

    如我所說,船是向左舷傾斜的,大概有一半的甲闆經常沒在水裡。

    因此,把我們沖向右舷的海浪經船舷一擋,其威力大大減小,我們仰面躺在船上,落到我們身上的多是些碎浪,而從左舷打來的浪通常被稱為逆水浪,我們卧躺的姿勢正好使它無法對我們起作用,沒有足夠的力量拉脫捆綁在我們身上的繩索。

     我們就在這樣可怕的情況下一直躺到天亮,看清了周圍這片令人恐懼的景象。

    帆船已成了一段朽木,聽憑海浪起伏翻騰,風勢要說有變化,那就是還在增強,刮起了真正的飓風,我們這些常人的眼裡,看不見一絲能跳出苦海的希望。

    好幾個小時,我們一言不發,擔心着身上的繩索随時都會松開,殘存的絞盤随時都會繃裂落海,或者随時會起一道巨浪,從四面八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把這笨重的家夥深深地砸到水下,沒等它回出水面,我們就全給淹死了。

    然而,全憑着上帝的慈悲,讓我們幸免于眼前的危難,中午時分我們看見了寶貴的陽光,情緒興奮起來。

    沒過多久,我們就覺察到風力明顯減小了,這時,奧古斯特自前一夜後半夜以來第一次開口說話,問離他最近的彼得斯,是否認為我們還有獲救的可能。

    一開始這問題沒得到回答,我們都以為那混血兒就在躺着的地方淹死了,可他很快就說話了,盡管聲音很虛弱,大夥還是感到十分快樂。

    他說,綁在身上的繩索太緊了,割傷了他的腹部,使他劇烈地疼痛,他要是不能設法把繩索松一下,肯定就沒命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痛得撐不了多久了。

    這讓我們感到十分難過,因為海水依然在一遍遍地沖擊着我們,根本想不出任何幫助他的辦法。

    我們隻好勸說他堅強地忍受目前的苦難,并答應一有機會就去救他。

    他回答說,再過一會就來不及了,沒等我們去救他,他就全完了。

    說完,他呻吟了一陣,躺着不出聲了,我們想,他肯定是死了。

     随着暮色蒼茫,海面平靜了許多,迎風而來湧上船體的海浪,五分鐘裡幾乎隻有一次,盡管強風依舊,風力着實減弱了不少。

    我已經好幾個小時沒聽見夥伴們說話了,便喊了奧古斯特的名字,他回答了,不過聲音依然很虛弱,使我沒能聽清楚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然後我又喊了彼得斯和帕克,他們都沒回答。

     之後不久,我陷入了半昏迷狀态,其間在想象中飛騰着許多讓人快樂的形象,成蔭的綠樹,谷穗起伏的田壟,隊隊跳舞的姑娘,成排成列的騎兵,以及諸如此類的幻影。

    現在我回想起來了,在所有從我内心想象中經過的物體中,運動是其關鍵内容。

    因此,我沒有去幻想靜止不動的東西,如房屋,大山,或其他類似的東西,而是風車,船隻,飛鳥,氣球,騎在馬背上的人,拼命飛奔的馬車,以及同樣的在運動中的東西,一個接一個,不斷地出現。

    等我從這樣的狀态中回過神來,我覺得太陽升起了約一個鐘頭。

    我十分艱難地回想着與我目前處境有關的各種情況,有一段時間裡,依然堅信我還在帆船的下艙裡,就在那藏身的箱子邊,帕克的身體就是老虎。

     等我終于完全恢複感覺,發現吹來的隻是一陣柔和的微風,海面上相對來說十分平靜,海水隻漫過船的中部。

    我的左胳膊已經從繩索裡松了出來,胳膊肘上有一道很深的劃痕,右胳膊全然麻木了,手掌和手腕由于捆綁着繩子而腫得厲害,繩子是從肩膀處開始綁的,極其的緊。

    捆在腰部的另一根繩子也緊得讓人難以承受,痛苦不堪。

    我四下看看夥伴們,發現彼得斯還活着,不過整個腰部深深地勒出了一道痕迹,讓人一看還以為他被腰斬了呢。

    見我一動彈,他用手無力地指指繩索,給我做了個手勢。

    奧古斯特一點也沒有活着的迹象,身體勾在一段殘存的絞盤上,幾乎折成了兩半。

    帕克見我在動,就對我說話了,問我能不能憋點力氣出來給他把繩子松了,這樣的話,我們還有可能讓自己活下來,不然的話,大夥得一塊玩完。

    我要他勇敢些,告訴他我會盡力去救他的。

    我從寬松褲口袋裡摸到了那把折刀,試了幾下沒打開,不過最終還是打開了。

    于是,我左手拿刀,試着把綁在右手上的繩子割斷了,然後又割開了全身的繩索。

    可是,正想起身過去,我發現兩條腿根本無法動彈,站不起來了,右胳膊也怎麼都動不了。

    我把這情況告訴了帕克,他讓我靜躺幾分鐘,用左手抓住絞盤,讓全身的血液開始循環起來。

    這樣一來,全身的麻木很快開始消退,先是一條腿能動了,接着另一條也能動了,沒多久,右胳膊也能派一點用場了。

    這時,我沒有站起來,隻是小心翼翼地朝帕克爬過去,很快就把他綁着的繩索全割斷了,過了一會,他的肢體也部分恢複了功能。

    我倆趕緊過去給彼得斯松綁。

    那繩索割破了他寬松外褲的腰部,割破兩件襯衫,深陷進他的腹股溝裡,我們把繩子一拿開,血就湧了出來。

    可是我們剛把繩子拿開,他就開口說話了,好像立刻緩過氣來似的,動作比我和彼得斯還顯得輕松自如,這肯定是因為把淤積的血放掉了的緣故。

     奧古斯特還是沒有一點生命的迹象,我們也不指望他還能活過來。

    可是爬過去一看,發現他隻是因失血而暈厥過去了,我們紮在他受傷的胳膊上的布條早被海水沖掉,而把他綁在絞盤上的繩索都沒有緊到要把他勒死的地步。

    我們給他松了綁,把他拖離絞盤,把他安頓在向風處一個幹爽的地方,讓他的頭稍稍低于身體,三人一起擦着他全身的四肢。

    大約半小時模樣,他恢複了知覺,不過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有迹象表明,他終于能認出我們三個,并且有力氣說話了。

    等我們完全松開繩索後,天已相當的黑,雲層湧了上來,我們又一次陷入驚慌之中,要是風力再次增大的話,我們這筋疲力盡的樣子,無論如何也逃不過這一劫了。

    幸好,風勢整個夜晚還算溫和,海面越發平靜,這使我們更加産生了能最終活下來的希望。

    海上依然微微吹着西北風,但人一點也不覺得冷。

    由于奧古斯特還是十分虛弱,無力抓緊任何東西,我們便小心地把他綁到絞盤上,以免他在帆船晃動時滑到海裡去。

    至于我們自己,則沒有這個必要了。

    我們緊靠着坐在一起,抓着系在絞盤上的繩索相互支撐着,讨論着如何逃出這一可怕的處境。

    我們脫下衣服,擰幹了海水,感覺舒服多了。

    等重新穿上衣服,便覺得十分溫暖舒服,恢複了不少力氣。

    我們還幫奧古斯特脫下衣服,替他擰幹水又給他穿上,他也感覺到同樣的溫暖和舒适。

     現在我們的主要困難就是饑餓和幹渴,一考慮用什麼辦法來解決這一問題,我們的心就沉了下去,不由得想,剛才逃脫的海上險境,其可怕程度還算是輕的呢。

    不過,我們努力給自己打氣,認為很快就會遇上什麼船隻而獲救,還相互鼓勵着,無論發生什麼危難,都要堅忍不拔。

     終于到了十四号的破曉時分,依舊是天清氣朗,西北方向吹來陣陣微風。

    海面十分平靜,我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麼原因,帆船側歪得不那麼厲害,甲闆也幹了許多,我們可以自由走動了。

    我們已經整整三天三夜沒吃沒喝,必須得設法下去找點補給來。

    由于帆船灌滿了水,别指望能找到任何東西,這使大家心情十分沮喪。

    我們把幾顆從被打壞的升降艙口弄來的釘子釘進兩塊木闆,做成一個打撈筐似的東西。

    我們把兩塊闆交叉綁在一起,拴到繩索上,扔進艙去,來回拖着,希望能找到什麼可以充當食物、或至少能幫助我們找到食物的東西,當然我們并沒抱太大的希望。

    整個早晨的大部分時間我們就這樣忙着,可一無所獲,隻撈上來幾條床單,那是很容易就讓釘子勾住的。

    我們的工具十分笨拙,很難料想除了床單還能撈起點别的什麼來。

     于是我們試着在前艙裡撈,但還是徒勞,大夥正在絕望,彼得斯提議讓我們在他身上綁一根繩子,他潛進艙裡,看看能弄到點什麼。

    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又生出了希望,高興得歡呼起來。

    他立刻脫得隻剩下褲子,在腰間小心地紮上一條牢固的繩索,還在他肩膀上套了一圈,這樣就怎麼也不會松脫了。

    潛下去既困難又危險,因為剛才我們在客艙裡撈了半天,什麼也沒撈着,這次潛下去的人就得在水下向右拐個彎,沿着一條狹窄的通道前進十到十二英尺,進入卧艙,然後再回來,整個過程中無法呼吸一次。

     一切就緒,彼得斯順着升降梯下到艙裡,直到水沒到下巴。

    然後一個猛子紮下去,向右一轉,朝卧艙摸去。

    但是他的第一次嘗試完全失敗。

    他下去後不到半分鐘,我們就覺得繩子一陣劇烈抖動(這是我們事先約定好表示他希望我們把他拉上來的信号)。

    我們根據約定趕緊把他拉了上來,但是一不小心,讓他重重地撞上了扶梯。

    他兩手空空,在水下時,他不得不時時奮力不讓自己被水的浮力頂到甲闆下部去,所以隻在通道裡前進很短的距離。

    出得水面,他顯得筋疲力盡,不得不休息十五分鐘後才能做第二次嘗試。

     可第二次的結果更糟糕。

    他在水下很長時間都沒有發信号,我們擔心他要出事,便不等繩子抖動就把他拉了上來,發現他已經奄奄一息了,後來他告訴我們,他是拉了好幾次繩子,可我們卻沒有感覺到。

    這也許是因為繩子的一部分纏在了升降梯下端欄杆上了。

    這欄杆實在太礙事,我們決定盡可能先把它拆掉,然後再繼續打撈嘗試。

    可我們除了力氣沒有别的工具,于是大夥就全順着梯子盡可能下到水裡,一起用力拼命拽着欄杆,把它給拉了下來。

     第三次嘗試和前兩次一樣,還是沒有成功。

    很顯然,這樣下去是不會有結果的,除非能找到什麼重物,可以使潛水者保持身體平衡,把腳踏在艙内的地闆上進行搜尋。

    我們四下找了好久,沒有找到能實現這一目的的東西,但最後,我們發現前錨鍊上有一環已經松動,這讓我們十分高興,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它擰了下來。

    我們把它綁在彼得斯的一隻腳踝上,彼得斯第四次下了客艙,這一次他成功地摸到了乘務員艙門前。

    然而讓他有說不出的沮喪的是,他發現門是鎖着的,而盡管做了最大的努力,他在水下呆的時間也無法超過一分鐘,于是隻好從門前退了回來。

    這下,我們的情況看起來真的沒希望了,一想到我們所遇到的那麼多的困難,想到我們最終逃過劫難的可能多麼渺茫,奧古斯特和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不過,這樣的軟弱表現持續得并不太長。

    我倆跪下,懇求上帝在危難時刻來救助我們,起身時心裡重新充滿了希望和力量,思考着該采取什麼樣的行動來拯救自己。

     第十章 此後不久就發生了一件事情,每當我回想起來,都不免要來一次情緒大波動。

    事件中充滿了最讓人震驚、而且在多數情況下讓人最未曾料想、最難以想象的細節,它所喚起的先是極度歡樂繼而極度恐懼的情緒,比後來長長九年時間裡我所經曆的千百次遭遇所喚起的,還要強烈得多。

    當時我們正躺在升降梯邊的甲闆上,争論着是否還有可能進到卧艙裡去,我看了一眼和我面對面躺着的奧古斯特,發現他臉色變得像死人一樣煞白,嘴唇直哆嗦,樣子有說不出的古怪。

    我感到十分緊張,問他是怎麼回事,他沒有回答;我看看他的眼睛,發現他兩眼圓瞪,好像在看着我身後的什麼東西,我覺得他是不是突然發什麼病了。

    我一轉身,看見一兩英裡之外,有一條大帆船正朝我們駛來,一陣令人暈眩的狂喜立刻湧進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那種體驗我一輩子都難以忘懷。

    我像被一顆火槍子彈擊中般跳将起來,朝那條船張開雙臂,以這樣的姿勢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彼得斯和帕克也同樣狂喜起來,盡管方式有些不同。

    前者像個瘋子似的在甲闆上直跳舞,滿嘴的胡言亂語和祈禱求訴,後者則涕淚交加,像小孩子似地哭了好大一會。

     眼前的這條船是一條大型的荷蘭造雙桅帆船,漆成黑色,船頭立着一個俗麗的包金人頭像,帆船顯然經曆過不少風雨艱險,而且也在給我們造成了那麼多災難的那場強風中吃了不少苦頭。

    隻見它的前桅上帆沒了蹤影,右側舷牆也被撕掉一大塊。

    我們初看見它時&mdash&mdash我剛才說了&mdash&mdash它在我們上風兩海裡遠,正朝我們開來。

    微風溫和,讓我們感到驚訝的主要是,帆船上除了前桅下帆、主桅主帆和一塊斜桅三角帆外,其他的帆都沒有支起來。

    當然,船行駛得很慢,我們不耐煩得幾乎要大發其火了。

    還有,行船的方式十分笨拙,盡管我們見了船很激動,但這一點還是注意到了。

    帆船偏航得厲害,有一兩次我們都以為船上的人看不見我們,或看見了我們的船,以為上面沒人,就準備轉向航行。

    于是,每當那條船似乎要掉轉船頭時,我們就扯起嗓子向它高聲呼喊,于是它似乎又改變主意,再次轉舵向我們駛來。

    帆船那古怪的行為重複了兩三次,我們認為,除了舵手喝醉了以外,沒有别的理由可以解釋了。

     直到船離我們還剩四分之一英裡的地方,我們才看見甲闆上有幾個人。

    三個人,從他們的衣着來看,應該是荷蘭人。

    其中兩個靠在艙近旁的舊帆上,第三個人傾倚在斜桅附近的右舷船上,像是在好奇地朝我們張望着。

    這人健壯高大,皮膚黝黑。

    他向我們點着頭,那模樣雖然有點古怪倒也十分快活,還不停地笑着,露出了一排亮閃閃的白齒,這模樣似乎在給我們打氣,讓我們不要着急。

    帆船又近了些,我們看見他戴着的那頂紅法蘭絨帽子掉到海裡去了,可他根本沒管它,還是繼續向我們笑着,點着頭,做着手勢。

    我詳細地講述這些情況,而且别忘了,我們親眼目睹的事情是怎樣我就是怎樣叙述的。

     那帆船慢慢靠近了,而且比剛才平穩了一些,我們的心&mdash&mdash這件事我無法平靜地說下去&mdash&mdash劇烈地跳着,看着近在眼前的船,想到即将完全地、出乎意料地、光榮地獲救,我們拼盡全力呼喊着,感謝上帝。

    突然間,就在這時候,隔着海面從那條奇怪的船(這時已就近在咫尺了)上飄來一陣氣味,一陣惡臭,一陣全世界都找不到合适的詞去描述構想的惡臭,像從地獄裡冒出的氣味&mdash&mdash讓人透不過氣&mdash&mdash無法忍受,無法想象。

    我大口喘着氣,回身看看同伴,他們的臉色比大理石還要蒼白。

    但是我們沒時間懷疑猜測&mdash&mdash船離我們不到五十英尺了,似乎要靠上我們的艉突,這樣我們不必放下小艇就能爬到那條船上去了。

    我們都沖向船尾,可突然間,那條船猛地一側,偏離了剛才的航道有五六度之多,當它在離我們船尾約二十英尺處經過時,我們完全看清了它甲闆上的情況。

    我怎麼能忘記那可怕的景象?在從艉突到前部廚房之間的甲闆上,橫七豎八躺着二十五到三十具屍體,其中有幾具女的,屍體已經腐爛,景況極為可怕揪心。

    我們明白了,這條慘遭厄運的船上已沒有一個活着的生靈!可是我們依然禁不住還在向那些死人求救!沒錯,我們痛苦地長時間高聲喊着求着,求這些一言不發令人作嘔的軀體停船,求他們别扔下我們使我們變成他們的模樣,求他們把我們接過去和他們做伴!我們在恐懼和絕望中狂喊着&mdash&mdash因極度的失望而痛苦得完全瘋狂了。

     我們剛發出第一陣可怕的呼喊,就聽到有什麼東西在回應,聲音是從那條船的船斜帆處傳來的,很像是人尖叫發出的聲音,聽覺最敏銳的人也會感到吃驚而信以為真。

    此時,那船又是一次側傾,使我們短暫地看見了帆船前樓部分,看清了聲音的來源。

    我們看見那壯漢還是倚靠在舷牆上,頭依然在一擺一擺的,但他的臉轉了過去,所以我們看不到了。

    他雙臂張開扶在欄杆上,手掌垂在欄杆外面,雙膝上捆着一根粗大的繩索,繩子繃得很緊,一端綁在斜桅底部,另一頭拴在一個錨架上。

    他背上的那部分襯衫被撕開了,露出了背,上面蹲着一隻巨大的海鷗,尖嘴利爪全埋在了那屍體裡面,羽毛上沾滿血迹,正忙着撕咬那可怕的肉體。

    這時,帆船又轉了點過來,離我們視線更近了,那大鳥似乎艱難地把血紅的腦袋抽了出來,驚訝地看看我們,懶洋洋地從它正在饕餮的屍體上飛起來,直接飛到我們甲闆上方,嘴裡叼着帶血塊的肝髒般的東西,盤旋着,最後把這塊恐怖的東西啪的一聲正丢到了帕克腳下。

    願上帝原諒我,但這時候,我心裡第一次閃過一個念頭,一個我不願說出來的念頭,隻覺得自己朝那塊血迹斑斑的東西走了一步。

    我一擡頭,與奧古斯特的眼神對上了,發現他眼睛裡有一種激烈而熱切的神情,這立刻使我清醒過來,向前一躍,顫抖着把這塊恐怖的東西扔進海裡。

     被叼下這塊東西的那具屍體,雖然以那種姿勢被固定在繩索上,卻很容易就因那食人肉的大鳥的一叼一啄而前後擺動,而正是這樣的擺動才讓我們以為那是個活人。

    由于海鷗從屍體上飛了起來,屍體上重量減輕了,便向我們半轉了過來,整個臉部都暴露在我們眼前。

    天呐,我們從沒見過這樣讓人感到恐怖的東西!兩隻眼珠全給掏走了,嘴邊的肌肉也全沒了,整排牙齒都露在外面。

    這就是讓我們充滿希望的那個笑容!這就是&mdash&mdash我不能說了。

    我剛才說了,那帆船駛過我們的船尾,緩慢地、穩穩地轉向下風。

    我們所有獲救的希望和歡樂,也随着它、随着其上那可怕的水手,一起走了。

    剛才它從我們船邊駛過時,如果我們有意,完全有可能想個辦法登上船去,可是突如其來的失望,以及伴随失望而來的那令人發指的發現,讓我們的心智和體力完全失去了功能。

    我們看見了,感到了,可就是無法思考,無力行動,等回過神來,天呐,為時已晚了!當那條船已經遠離我們,我們所能看見的隻剩下不到半個船影時,居然還有人認真地提出要遊泳遊過去趕上它,從這裡可以看出,這事件對我們智力的影響有多麼嚴重! 自從發生這件事情以來,我一直勞而無功地試圖了解,究竟是什麼樣的無常命運在捉弄那條帆船。

    我剛才說了,它的構造和總體外觀使我們相信是一條荷蘭商船,上面水手的衣着也說明了這一推斷。

    我們本來可以看清楚船尾上的名字,還可以觀察其他的特征,那就能指引我們弄明白船的來龍去脈,可是當時大家都極度激動,因此根本沒能注意到這類現象。

    從尚未完全腐爛的屍體所呈現的枯黃色來看,我們覺得那一船人是染上了黃熱病或其他類似的可怕疾病而死的。

    如果事實正是如此(我也不知道還能怎麼想),從那些屍體的位置來看,死神一定是突然而無法抗拒地降臨在他們頭上的,其方式一定與人類所知最緻命的瘟疫的流傳特征很不相同。

    而且,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的航海儲備中不慎混進的毒藥導緻了這場疾病,或是吃了什麼尚不知名的有毒海魚,或海裡的其他動物,或海鳥,才導緻這場疾病&mdash&mdash但是,這一事變把所有人都牽涉在内而且将永遠牽涉在内,要弄清楚如此可怕莫測的神秘現象,僅做一些推測是根本沒有用處的。

     第十一章 當天剩餘的時間裡,我們一直傻傻地發呆,盯看着那條越漂越遠的船,直到黑沉沉的天空遮住了視線,我們這才略微恢複了一點神志。

    饑餓和幹渴的痛苦又回來了,使我們無法顧及其他考慮。

    然而,天亮之前我們什麼都幹不了,隻好盡量把自己綁好,抽時間小睡一會。

    這方面我倒是做得比預期的好,一覺睡到天亮,那些運氣不太好的同伴把我喊醒,我們再次設法從船艙裡弄些補給出來。

     此時海面上一片死一般的靜水,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平靜的大海&mdash&mdash天氣溫暖宜人。

    那條帆船已經不見了蹤影。

    我們開始行動,先費力地從前錨鍊又擰下一環,把兩條鍊子都捆在彼得斯腿上,他再次嘗試摸到那道艙門去,覺得隻要能迅速去到門前,就有可能把它打開。

    由于船體此時比先前平穩得多,他希望這次能成功。

     他順利地來到門邊,從腳踝上退去一環鐵鍊,奮力想用它把門砸開,可是沒有結果,門框比預想的結實得多。

    他在水下呆了那麼長的時間,已經是筋疲力盡了,必須讓我們中的其他人把他替下來。

    帕克立刻表示願意去,可試了三次都沒成功,連門都沒能走到。

    奧古斯特手臂上的傷使他下去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因為即使他能走到門邊,也無法用力将門打開,因此,拯救大夥的任務自然就要由我來出力完成了。

     彼得斯剛才把一環鐵鍊留在了通道裡,而我下水以後發現,身體無法平衡,無法在水下站穩。

    于是我決定第一次嘗試就隻以把那環鐵鍊拿回來為目标。

    我在通道地闆上摸索着尋找鍊子,摸到了一個硬家夥,我立刻抓住它,沒來得及弄清楚到底是什麼,馬上就回身浮了上去。

    抓到的東西原來是一個瓶子,當我告訴大夥是滿滿一瓶葡萄酒時,大夥的高興可想而知。

    我們感謝上帝為我們送來了及時的、讓人精神振作的幫助,随即用我的折刀拔出瓶塞,每人喝了一小口,立刻感到溫暖,力量和精神都回來了,讓人無以言表的舒坦。

    然後,我們小心地把塞子塞回去,用一塊手帕把它吊起來,以防酒瓶被撞碎。

     在這幸運的發現之後,我休息了一小會,又下到水裡,找回了鐵鍊,立刻又浮了上來。

    我把鍊子在腿上綁好,第三次下到水裡,這一次完全清楚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無論我們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打開儲藏室的門。

    于是我絕望地返回甲闆。

     似乎再沒有希望了,而我也能從同伴的眼神中看出,他們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

    那一口酒明顯在他們身上造成了某種暫時性精神迷狂,而我,也許因為喝酒之後下了幾次水而沒有受到這樣的影響。

    他們說話前言不搭後語,盡談些和我們的處境不相幹的事情。

    彼得斯不停地問我關于南塔克特的情況,而&mdash&mdash我記得&mdash&mdash奧古斯特則一臉嚴肅地走到我跟前,問我借用随身梳子,說他滿頭發都是魚鱗,說想在上岸前把它們都梳掉。

    帕克受的影響似乎小一些,他催我随意地潛到主艙去,撈到什麼算什麼。

    對此我同意了,第一次下水就呆了整整一分鐘,撈上來一隻屬于巴納德船長的小皮箱。

    我們立即把它弄開,希望裡面多少裝着點可以吃喝的東西。

    然而,除了幾把剃須刀和兩件亞麻襯衫,什麼也沒有。

    我再次潛下去,還是兩手空空地上來了。

    就在我的頭露出水面的刹那,聽見甲闆上砰的一聲,爬上去後就發現,原來我的同伴趁我下去的時候偷喝了剩下的酒,真是太不像話了。

    為不讓我發現,他們想趕緊把瓶子挂回原處,瓶子卻掉在了甲闆上。

    我狠狠責罵他們如此沒有良心,奧古斯特哭了起來。

    另外兩個試圖對此事一笑了之,可我真希望再也不要看到這樣的笑容:那變了形的面部實在太猙獰可怖了。

    很顯然,由于胃是空的,酒的刺激立刻就産生了劇烈作用,使這兩人醉得不成樣子。

    我費了好大力氣才讓他們躺下,幾個人很快就昏睡過去,呼吸時鼾聲震天。

    這時候,帆船上似乎就隻剩我一個,滿腦子可怕陰郁的念頭。

    看不到任何前景,除了餓死,或幹脆痛快些,再次遭遇強風,按我們目前筋疲力盡的狀況,根本别指望能活過這一次。

     我幾乎再也無法忍受噬咬着胃部的饑餓,覺得隻要能稍微減輕一些饑餓感,自己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

    我用折刀從皮箱上切下一小塊皮,想把它吃下去,可發現連一小塊都無法下咽,盡管我想象着哪怕把皮嚼一會就吐掉,也能多少減輕一點自己的痛苦。

    傍晚時分,同伴們一個接一個醒來了,每人都極度虛弱,面目猙獰,簡直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那都是酒惹的禍,現在酒力已經退去了。

    他們像在打冷顫似地渾身發抖,用凄慘的聲音喊着要水喝。

    他們的情況既讓我感到驚懼,也給了我一絲寬慰: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都讓我無法耽溺于酒中,因此我也幸免于他們那種沉郁痛苦的情緒。

    不過,他們的舉止讓我十分不安和警覺,因為很明顯,再不出現對我們有利的變化情況,我在為共同的安全而做的努力中就無法指望那幾個人的幫助了。

    我還沒有完全放棄從下艙裡弄到點食物的想法,但這事非得等到他們中有人頭腦能完全作主、能在我潛下去時拉住繩索才行。

    帕克似乎比其他幾個神志稍清醒些,我想方設法把他喊醒。

    我覺得到水裡浸一下也許會對他有好處,便用一根繩子的一頭捆住他身體,把他帶到升降梯邊(他一直聽任我擺布),把他推下去,馬上又把他拉上來。

    我真得為做這樣的試驗而對自己說幾句祝賀的話:帕克似乎活了過來,又充滿了精力。

    他一出水面就神志清醒地問我為什麼這樣對他。

    我對他作了番解釋,他對我表示感謝之情,說他在水裡浸過後感覺好多了,随後便認真地談起了我們的處境。

    我們決定用同樣的方法來處理奧古斯特和彼得斯。

    說幹就幹,這兩人也從突然水浸中獲益不少。

    這突然水浸的主意是我從一本醫學書上看來的,那書上說,在治療狂郁病患者時,淋浴會産生較好的效果。

     此時天色已暗,北面過來的一道湧浪使船體出現了一些颠簸。

    但我覺得現在可以信任這些同伴、讓他們拉住繩子了,便又往主艙潛了三四次。

    在這幾次潛水中,我撈上來兩把有鞘的刀,一個能裝三加侖水的空罐,還有一條毯子,但沒有一樣能當食物吃的。

    撈到這些東西後,我繼續潛下去,直到筋疲力盡,但什麼也沒撈上來。

    夜裡,帕克和彼得斯輪流潛下去,依然什麼也沒碰到。

    看來我們是白白耗費了自己的力氣,便絕望地放棄了這一努力。

     這一晚剩下的時間,我們是在難以想象的極度身心痛苦中度過的。

    十六日的破曉時分,我們急切地朝四周的地平線張望,看看會有什麼獲救的可能,但還是什麼都沒有。

    海面依然平靜,隻有像昨天一樣的一道從北面湧來的長浪。

    除了那瓶酒,我們已有六天沒吃沒喝,很明顯,如果再弄不到東西,我們熬不了多久了。

    我過去從沒見過、以後也再不想看見像彼得斯和奧古斯特這樣憔悴消瘦的人形,以他們目前這樣的形狀,要是讓我在岸上碰見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認為自己從未見過他們。

    兩人的臉完全變了樣子,我怎麼也無法相信這就是我幾天前還相處在一起的那兩個人。

    帕克盡管也可憐地消瘦了許多,虛弱得連垂在胸前的頭都無法擡起來,但還沒憔悴到那兩人的地步。

    他以巨大的耐性忍受着煎熬,不抱怨,還想盡各種方式來讓我們鼓起希望。

    至于我自己,盡管航行開始時身體不好,體質也比較脆弱,我還是幾個人中受罪最少的,沒他們那麼憔悴,而且神志十分正常,這讓人很感驚訝,因為其他人已完全喪失智力,好像回到了第二個童年,說話時像呆子似地癡癡發笑,說的話都是些荒唐的陳詞濫調。

    他們偶爾也會突然回過神來,似乎猛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他們會憑着一股一時湧上的力量跳着站起來,簡短地談論起自己的前景,說話的樣子盡管充滿了極度的絕望,卻完全理智。

    然而,也有可能我的同伴們對自己的情況和我對自己的情況有着同樣的認識,而我也可能在不知不覺中表現出了同樣的放縱和低能&mdash&mdash對此很難有定論。

     中午時分,帕克聲稱在左舷外遠處看見了陸地,我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沒讓他跳進海朝那裡遊去。

    彼得斯和奧古斯特心情陰郁,沒把他說了些什麼放在心上。

    我朝帕克說的方向看去,一絲海岸的迹象都看不見&mdash&mdash事實上我很清楚,我們離任何一處陸地都很遠,哪裡會心存那種希望。

    可是,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使帕克相信他是犯了錯誤。

    于是他像個孩子似地痛哭起來,又是抽泣又是喊叫,直鬧了兩三個小時,直到筋疲力盡,才睡了過去。

     這時,彼得斯和奧古斯特幾次想吞下小塊的皮,但都吞不下去。

    我告訴他們得嚼了後吐掉,可是他們實在太虛弱,根本無法按我說的去做。

    我繼續隔一段時間嚼一塊皮,覺得這麼做使痛苦稍稍減輕了些;我的主要痛苦是幹渴,我真想去喝上一口海水,可一想到那些曾經和我們處境相同的人們的可怕結局,還是忍住沒喝。

     白天就這樣慢慢地挨着,突然我看見東邊有一條帆船,就在左舷船。

    看上去是條大船,離着有大約十二到十五英裡,好像正對着我們駛來。

    同伴們都還沒看見,而我暫時也不告訴他們,免得讓我們因得不到解救而再次失望。

    等它越來越近,我清楚地看見它張着輕風帆徑直朝我們駛來。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便把它指給受難的同伴看。

    他們立刻跳起來,再次表現出狂喜的神情,像傻子一樣哭着笑着跳着,在甲闆上跺着腳,扯着頭發,一會祈禱一會咒罵。

    我受到他們這樣行為的感染,同時也覺得這一次真的要得救了,便忍不住和他們一起發起瘋來,躺在甲闆上打滾,鼓掌,呼喊,以及其他類似的舉動,以表達自己的感激和狂喜。

    可是,我突然間發現那條船船尾正對着我們,朝我開始看見它時完全相反的方向駛去,我立刻清醒過來,又一次陷入了極度的痛苦和絕望。

     我費了好大一會才使我可憐的同伴們相信,我們的前景真的發生了可悲的變化。

    可不管我怎麼說,他們隻是呆呆地看着我,那眼神和姿态像是在說,他們可不會讓我這樣的錯誤說法給蒙了。

    奧古斯特的舉止讓我特别難受。

    無論我怎樣告訴他那不是真的,他都堅持說那帆船正在迅速朝我們駛來,還準備随時登上它的甲闆去。

    這時一些水草飄過我們的船邊,他堅持說那就是帆船派來的小艇,說着就嚎着叫着要往下跳,讓人心裡難受極了,我隻好強拖着他,沒讓他這樣跳到海裡去。

     大夥的情緒稍微平息下來後,我們繼續看着那條船,直到完全看不見為止。

    天上飄起了薄霧,吹來一陣微風。

    那條船剛一駛出視線,帕克突然轉身看着我,他臉上的神情讓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他神态裡有一種我直到現在都沒有注意到過的莊重,他還沒張嘴,我的心就告訴我他要說什麼了。

    他十分簡短地建議,我們中得死一個人,以保證其他人活下去。

     第十二章 在此之前,我也曾設想過我們被逼到這最後的極端地步的可能,并暗下決心,無論以什麼形式或在什麼情況下,我甯願去死也不能走這條路。

    即使在目前這樣的極度饑餓狀态下,這一決心也未曾有過半點動搖。

    帕克的提議,彼得斯和奧古斯特都沒有聽見。

    于是我把帕克拉到一邊,心裡暗暗向上帝做着祈禱,希望他給我力量來勸說他放棄這一可怕的念頭。

    我用盡各種方式勸了很長一段時間,還以他奉為神聖的一切東西的名義求他,用在如此極端的場合中我所能想到的各種觀點勸阻他,要他放棄這念頭,别對那兩位說出來。

     他聽着我所說的一切,沒有要反駁的樣子,我開始抱有能說服他按我的話去做的希望了。

    可是等我一說完,他就回答說他知道我說的一切都沒錯,還說這條路,的确是人所能設想出的最為可怕的一條,但他現在已經撐到了人的天性所能支撐的極點,此時死一個人就有可能&mdash&mdash很有可能&mdash&mdash把其餘的都拯救出來,就沒必要讓大家都去死,還說我這樣勸他放棄還不如不說,因為他早在那條船出現以前就下了決心,隻不過剛才看見了船,沒有早一點把這主意說出來。

     此刻我就懇求他,即使我說不動他放棄這主意,怎麼說也得再等一天,也許會有船來救我們,我再次用上了所能設想的一切論點,以為多少能感動一下他那粗人的天性。

    可他回答說,他是熬到了最後關頭才把話說出來的,再沒有吃的,他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再等一天,他的這個主意就太遲了,至少對他來說是這樣。

     我發現用溫和的口吻無法說動他,便換了一種口氣,告訴他得明白,我們幾個人中,我是受難相對最輕的,因此,我的身體狀況和力量在此時要比他強得多,也比彼得斯和奧古斯特強,總之,如果我覺得有必要,就能憑強力按自己的意願行事,如果他膽敢把如此血腥的禽獸念頭告訴其他兩個,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扔到海裡去。

    他一聽便掐住我的脖子,抽出一把刀向我肚子刺來,可因為他身體實在太虛弱,刺了幾次沒刺成。

    此時,我騰地怒火直冒,把他推到船邊,真想把他扔到海裡去。

    可是,彼得斯趕來把我們分開,問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還沒來得及攔住他,帕克就全說出來了。

     他這番話所産生的效果,比我想象的更為可怕。

    似乎奧古斯特和彼得斯兩人早已暗暗藏下了這一吓人的念頭,隻不過帕克是第一個說出來的罷了。

    這兩人立刻表示同意,還催着馬上就付諸實施。

    原來我還劃算着,那兩人中至少會有一個心智還算正常的,能站在我一邊,阻止實施這一令人恐懼的計劃,而隻要他倆中有一人能幫我,我就不怕攔不住另兩個。

    可這一計算全落空了,我隻能把自己的安全操在自己手裡。

    我知道,一場悲劇正在迅速展開,我要是再表示反對,他們就會把它當成拒絕給我公平待遇的借口。

     這時我對他們說,我願意接受這一提議,隻懇求暫緩一小時,看看包圍着我們的霧氣會不會散開,也許我們又能看見剛才看見的那條船了。

    我費了很大的力才使他們答應推遲一小時。

    不出我所料(緊刮起了一陣微風),沒到一小時霧就散了,可沒看見船,我們便準備抽簽。

     我真的極不願意講述随後出現的那樁駭人聽聞的場景。

    那一幕幕一段段的細節,事後發生的任何事情都無法使那種印象從我記憶中抹去一絲一毫,對那場景的回憶也将使我的有生之年充滿了痛苦和悲傷。

    讓我盡量依所述事件的特點,盡快把這部分故事叙述完。

    我們每人都得在這一可怕的抽簽中抽一次機會,而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抽草簽。

    為此我們從木闆上扳了些細碎木刺,由我做掌簽人。

    我退到了船體的一端,我可憐的同伴們則一言不發地退到另一端,背朝着我。

    在這段極其可怕的事件我所忍受的最痛苦的焦慮,是當我在排簽的時候。

    人對活下去喪失了欲望的場景可能并不多見,而賴以維系生存的力量越虛弱,求生的欲望便越強。

    但既然幹這件事不得說話,任務本身十分确定,性質十分嚴峻(與喧嚣翻騰的海上風暴和步步進逼的饑餓恐懼完全不同),我便有機會去思考,如何能逃過這一為了最為駭人聽聞的目的的最為駭人聽聞的死亡。

    可此時,曾經讓我精神振作的那股力量卻像風中羽毛那樣四散飛去,使我聽任最可憐的恐懼心情的擺布。

    起先,我無法使用手指,兩隻膝蓋直打哆嗦,使我無法振作起一點力氣去扳下木刺,再把它們拼起來。

    我心裡飛速閃過無數個荒唐的主意,想逃脫這一場可怕的投機。

    我想過朝他們跪下去,求他們别讓我抽簽,也想過突然向他們沖過去,弄死其中的一個,從而使抽簽變得沒有必要&mdash&mdash總之,什麼都想到了,就是不願意繼續我手邊的事情。

    就這樣,我在這些愚蠢的念頭上浪費了很多時間,最終帕克的聲音把我喚了回去,催我趕快讓他們從可怕的焦慮中解脫出去。

    即使這樣,我還是無法把木簽排好,一心做着幻想,想着如何能讓受難的同伴抽到那根短簽,因為大家同意,誰抽到四根中最短的那根,誰就得為其他人的生存而死。

    要是有人譴責說這麼做顯然太沒有人性,那就把他放到類似的情景下試試看。

     最後,再也沒法拖時間了。

    我朝前甲闆走去,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同伴們就在那裡等我。

    我伸出握着簽條的手,彼得斯立刻就抽了一根。

    他得救了&mdash&mdash至少,他的那根不是最短的,這樣我得以逃脫的機會就少了一個。

    我鼓起全部勇氣,把木簽放到奧古斯特面前。

    他也立刻就抽了一支,他也得救了。

    是死是活,機會就剩下一半了。

    這時候,我對我的同伴,尤其是帕克産生了一種最激烈、最魔鬼般的仇恨。

    不過這感覺并不持久,我渾身顫抖,兩眼緊閉,最終還是把剩下的兩根簽舉到他面前。

    他足足猶豫了五分鐘才下決心抽了一根,而在那五分鐘絞心的懸念裡我一次也沒敢睜開眼睛。

    兩根簽中的一根很快就從我手中被抽去了。

    決定出來了,可我還不知道對我是否有利。

    誰都沒說話,我還是不敢朝我手中的那支簽看一眼。

    最後,還是彼得斯拉住我的手,我迫使自己擡眼一看,立刻從帕克的臉色上看出我安全了,而他是中簽要去死的那個。

    我大口喘着氣,一頭倒在甲闆上,不省人事。

     我從昏厥中醒來,正好目睹了悲劇的結尾,目睹了造成這場悲劇的主要人物的死亡過程。

    他沒做任何抵抗,聽任彼得斯用刀刺進他後背,立刻倒地身亡。

    随後的那場可怕的盛宴我不能再多說了。

    這樣的事情可以在想象中出現,可語言就根本無法把那種極端的恐怖現實刻寫在人心頭。

    說下面幾句就夠了:我們喝了犧牲者的血,稍微減輕了幹渴的痛苦,又一緻同意割下死者的手腳腦袋和内髒,一起扔到海裡,我們搗碎了剩下的軀體,在七月十七、十八、十九、二十那永世難忘的四天裡,把它全吃完了。

     十九号那天,下了一場驟雨,大約十五到二十分鐘的樣子,我們就用一張在強風過後從艙裡撈上來的床單盡量積了點淡水。

    雖然總共積了不到半加侖,這些許淡水依然給我們帶來了一些希望和力量。

     到了二十一号,我們的必需品又隻剩下最後一點了。

    天氣依然溫和舒适,偶爾飄來一陣薄霧和微風,還是和往常一樣,主要從北向西。

     二十二号那天,我們正擠坐在一起,神色陰郁地回想着自己可悲的情形,一個念頭突然在我腦際閃過,讓我看到了一絲明亮的希望。

    我想起,在砍斷前桅杆的時候,彼得斯被上風處的鐵鍊綁着,他遞給我一把斧子,要我盡可能把它放到不會掉落的地方去,就在最後一排大浪打到帆船上并讓船灌滿海水前幾分鐘,我拿着斧子到了前艙,把它放在靠左舷的一個鋪上。

    現在我想,如果拿回那把斧子,我們就有可能砍開卧艙頂部的甲闆,立刻就能弄到補給了。

     我把這主意和同伴們一說,他們立刻發出了一聲虛弱的歡呼,大夥立刻動身向前艙走去。

    因為艙口太小,從這裡潛下去的難度比潛入主艙要大得多,别忘了,主艙升降口的整體部分早就被浪卷走了,而前艙的升降口隻有三英尺見方,而且一點沒損壞。

    但是,我腰裡像上次那樣拴了根繩子,兩腳在前,毫不猶豫地縱身往下一跳,很快摸到了那個鋪位,一下就拿到了那柄斧子。

    大夥立刻發出了勝利和狂喜的歡呼,如此容易就拿到了斧子,我們覺得這是終于能獲救的象征。

     我們重新燃起了希望,奮力砍着甲闆。

    由于奧古斯特胳膊受傷,無法給我們以任何幫助,我和彼得斯便輪流操起斧子。

    由于我們實在太虛弱了,身體非得靠在什麼東西上才能站穩,因此隻能連續工作一兩分鐘。

    顯然,要完成我們的任務&mdash&mdash即砍出一個足以讓我們自如地進出卧艙的洞口&mdash&mdash需要很長的時間。

    不過,這一困難并沒有讓我們洩氣,我們趁着月色連夜奮戰,終于在二十三号天亮時分完成了任務。

     彼得斯自告奮勇要潛下去,按先前的步驟做好準備後,他跳了下去,很快就捧着一個小罐子回來了,罐子裡原來裝滿了醋汁肉卷,讓我們歡喜不已。

    大家貪婪地分享了一頓,讓彼得斯再次下去。

    這一次,他的收獲大大超出了我們的預料,很快就帶回來一隻大火腿和一瓶馬德拉葡萄酒。

    對後者,我們吸取上一次豪飲後幾乎發生危險的教訓,每人隻小小地喝了一口。

    那隻火腿因為在鹹水裡泡着,除了骨頭周圍的兩三磅肉,大部分都無法食用了。

    我們均分了還能吃的那部分。

    彼得斯和奧古斯特實在按捺不住饞勁,幾口就吞了下去,而我卻比較謹慎,擔心會再次鬧饑荒,隻吃了很小的一部分。

    這時,我們便休息了一會,剛才的勞作實在是令人精疲力竭。

     中午時分,我們覺得疲勞稍稍退去,精神也恢複了一些,便重新開始去撈補給。

    彼得斯和我輪流潛下去,每次上來多少總有些收獲,這樣一直忙到太陽落山。

    這段時間裡我們十分幸運,一共又撈上來四小罐醋汁肉卷,又一隻火腿,一個外罩着藤套的大瓶子,滿滿裝着三加侖上好的馬德拉葡萄酒,更讓我們歡喜的是,還有一隻頭較小的加利帕戈龜,是格蘭帕斯号離開港口時,巴納德船長從剛從太平洋獵海豹回來的雙桅帆船瑪麗·皮特号上弄來帶到船上的。

     在此後的叙述中,我将不時提到這種龜。

    大多數讀者也許都知道,它主要見于被稱為加利帕戈的一個群島上,而那個島其實就是因這龜得名的&mdash&mdash在西班牙語裡,加利帕戈的意思是一種淡水龜類。

    加利帕戈烏龜形狀和行為都很奇特,因此有時也被稱為象龜。

    多數情況下它們體形巨大。

    雖然我不記得航海回來的人說起過有重量超過八百磅的,我本人卻親眼見過好幾隻體重達一千兩百到一千五百磅。

    它們相貌特别,幾乎可以說醜陋不堪。

    它們行動緩慢,謹慎而沉重,身體被撐離地面有一英尺高。

    它們的脖子很長,特别的細,大多在十八英寸到兩英尺之間,不過我打死過一隻,它從肩部到腦袋頂端有三英尺十英寸的距離。

    頭部的形狀與蟒蛇十分相像。

    它們即使不吃東西活的時間之長也超出人的想象,有過這樣的例子,把加利帕戈龜扔進一條船的底艙,不給一點吃的東西,兩年之後一看,它們身體還是那麼壯,各方面都和放進去時一模一樣。

    在這方面,這些特别的動物和單峰駱駝或其他的沙漠駱駝十分相似。

    在它們頸部下端有一個肉袋,總是裝滿了水。

    有時候,在不給食物、關了一年之後把它們剖殺後,那袋子裡竟還能倒出多達三加侖十分甘甜的淡水來。

    它們的食物主要是野生歐芹和旱芹、馬齒苋、海藻和刺梨,這最後一種東西它們吃了特别有營養,而隻要有這種動物的海岸,其附近的山坡上通常就會有大片的刺梨。

    這種龜肉特别好吃又很有營養,毫無疑問,它一直是數以千計在太平洋從事捕鲸或其他活動的水手得以保全生命的主要給養。

     我們有幸從儲藏室撈上來的那隻體形不太大,重量大約在六十五到七十磅之間。

    那是隻雌龜,狀态完全正常,十分壯實,頸袋裡裝着一誇脫多清純甘甜的淡水。

    這的确是一件寶物,我們一起跪下,極其虔誠地感謝上帝為我們送來如此及時的救助。

     那家夥力大無窮,拼命掙紮,我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它弄上艙口。

    它差一點就要從彼得斯的手上掙脫,重新回到水下去,奧古斯特趕緊用一根打了活結的繩索套住它脖子,把它緊緊拉住,我趁勢跳下去站在彼得斯身邊,和他一起把海龜擡了上去。

     我們小心地把它頸袋裡的水抽到罐子裡,别忘了,就是那隻從下艙撈上來的罐子。

    灌完後,我們敲下一隻酒瓶的瓶頸,讓塞子依然塞着,這樣就能當杯子來用了,大約可盛不到兩品脫的酒。

    然後,我們每人滿滿喝了這樣的一杯,決定以後每天就這樣每人限量一杯,直到水喝完。

     這兩三天的天氣幹爽宜人,從客艙裡撈上來的床單和衣物都幹透了,于是,在我們飽餐了一頓醋汁肉卷和火腿,還喝了少許的酒後,這一夜(二十三号)睡得比較舒适安詳。

    為防止夜裡突起微風,把補給掀下海去,我們就用絞盤上的繩子盡量把東西捆緊。

    至于那隻海龜,我們很想讓它盡可能活得長一些,便把它四腳朝天翻過來,小心地綁好。

     第十三章 7月24日&mdash&mdash今天上午,我們神奇地恢複了精神和體力。

    我們依然未脫險境,雖然知道離陸地很遠,但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身處何方,船上的補給怎麼省吃儉用最多也隻能延續兩個星期,而淡水幾乎沒有了,破船孤零零地在海上漂流着,聽任風颠浪打,更糟糕的是,我們雖然剛剛在上帝的幫助下逃過了疾病和危難,可前面還會有更多更可怕的疾病和危難。

    想到這些,我們覺得目前正在忍受的不過是通常的苦難&mdash&mdash嚴格說來,說不上好,也說不上糟。

     日出時分,我們正打算再次潛到儲藏室去撈點東西,突然一場陣雨,還打起了閃電,我們便轉而設法用此前用過的那張床單去接水。

    我們别無他法,隻能往床單中央放一環前錨鍊,把雨水引到那裡,再滲下去灌進水罐去。

    我們差不多要灌滿一罐時,從北面猛地刮起一陣暴風,船體劇烈颠簸起來,我們站立不穩,不得不停下,然後跑到船前部,像先前那樣把自己緊緊捆在殘存的絞盤上,那安詳的心情,是通常遇上這樣的情況時遠遠不可預計,也超乎想象的。

    到中午,風力強到航行時隻應該收一半帆的程度,到夜晚,則變成強風,同時海水也湧得厲害。

    不過,我們已經從過去的經驗中學會如何把自己捆好,所以盡管幾乎每一刻身體都要被海水泡一回,讓我們擔心會不會被沖下海去,這一晚過得還算安全。

    幸運的是,天氣很暖和,被海水沖着反倒讓人感到有些快意。

     7月25号&mdash&mdash今天早晨,強風減弱成一股十節微風,海浪也小了許多,我們在甲闆上也不會弄濕衣服了。

    然而使我們十分傷心的是,盡管我們那麼仔細地把食物捆綁好了,還是有兩罐醋汁肉卷,以及那整隻火腿,都被沖下海去了。

    我們決定暫時還不殺那隻海龜,每人吃一點醋汁肉卷,喝一份水當早餐,我們在水裡摻了等量的酒,喝下去後覺得舒暢了許多,力氣也恢複了一些,并沒有出現上次喝了紅葡萄酒後那種痛苦的酒精中毒現象。

    海水依舊洶湧起伏,我們無法再次下到卧艙去打撈補給。

    白天時,升降口裡浮上來幾件沒什麼用處的東西,立刻就被沖到海裡去了。

    我們也注意到,現在船體側傾得厲害,我們不把自己拴牢就一分鐘都站不穩。

    就這樣,我們度過了陰郁而難受的一天。

    中午的太陽似乎就在頭頂,我們堅信,船被一連串北風和西北風吹到了赤道附近。

    傍晚時我們看見了幾條鲨魚,其中特别大的一條還奮力朝我們沖來,使大家吃驚不小。

    有一次,船身猛地一傾斜,把甲闆深深地抛到了水下,這可怕的家夥竟然順勢朝我們遊過來,在升降口上撲騰了幾下,尾巴還狠狠地砸到了彼得斯。

    幸虧一排大浪襲來,把它卷回海裡,使我們都松了口氣。

    要是風浪不那麼大的話,我們也許就把它給逮住了。

     7月26号&mdash&mdash今天早晨,風勢大減,海面平靜了下來,我們決定再去卧艙看看。

    忙死忙活累了一整天後,發現不能指望從這地方再找到什麼東西了,艙室的隔闆在夜裡被擊穿,艙裡的東西都給沖到底艙去了。

    這一發現自然使我們滿心絕望。

     7月27号&mdash&mdash海面幾乎完全平靜了,隻有一陣輕風,還是從北方和西方吹來的。

    下午的時候,太陽十分熾熱,我們便忙着曬衣服。

    我們還跳到海裡去洗澡,這倒讓我們減輕了不少幹渴的感覺,還讓我們覺得舒服了許多,不過,白天我們看見幾條鲨魚一直在船邊遊動,這讓我們感到十分害怕,因此十分謹慎。

     7月28号&mdash&mdash還是好天氣。

    帆船現在側傾得十分嚴重,我們都擔心它最終會翻過來底朝天。

    我們盡可能為此險情做好準備,把海龜、水罐和剩下的兩罐醋汁肉卷緊緊綁在上風面,放在船體外側的主錨鍊下。

    海上整天都十分平靜,幾乎沒有風。

     7月29号&mdash&mdash繼續同樣的天氣。

    奧古斯特受傷的胳膊開始出現組織壞死的迹象。

    他老是說犯困和極度口渴,但沒感到劇痛。

    除了用肉卷罐裡倒出來的一點醋給揉在胳膊上以外,别無他法,而即使這樣,也看不出一點有效的迹象。

    我們盡一切可能為他減輕痛苦,給了他三倍的淡水份額。

     7月30号&mdash&mdash極其炎熱的一天,無風。

    整個上午,一條巨大的鲨魚一直緊跟在船體近處。

    我們試圖用套索去抓它,但沒能成功。

    奧古斯特病情惡化,既有傷又缺少營養,狀況顯然不行了。

    他不停地祈禱,懇求别讓他再遭罪了,他隻求一死。

    今晚,我們吃完最後一點醋汁肉卷,還發現水罐裡的水臭得不摻些酒就無法下咽了。

    決定明天一早把海龜殺了。

     7月31号&mdash&mdash由于帆船嚴重側傾,我們度過了極度焦慮疲乏的一晚,醒來後便動手殺了那隻海龜。

    盡管它沒傷沒病,但比我們想象的要小得多,所有的肉加起來不超過十磅。

    我們計劃盡可能久地留起一部分來,便把它切成小塊,把肉塊塞進三隻空的醋汁罐和那隻酒瓶裡(所有的瓶瓶罐罐我們都沒扔掉),然後再把醋倒進去。

    這樣,我們存起了大約三磅的龜肉,準備把外面的吃完之後才去碰它。

    我們計劃着每天大約消耗四盎司肉,這樣便可維持十三天時間。

    黃昏時分,一場驟雨襲來,還夾雜着雷電,但持續時間太短,我們隻接到了半品脫的水。

    大家一緻同意把它全給了奧古斯特。

    看來他已瀕臨絕境了。

    他隻能湊在我們接水的床單邊緣來喝水(他躺着,我們把水舉在他臉部上方,直接倒在他嘴裡),因為我們沒有盛水的容器了,除非把大玻璃瓶裡的酒倒掉,或把罐子裡發臭的水倒掉,而如果陣雨不停的話,這辦法兩者必用其一。

     受難者喝了水似乎沒有一點好轉。

    他的胳膊從手腕到肩膀呈現一片黑色,兩腳冰冷。

    我們覺得他随時都會咽氣了。

    他極度消瘦憔悴,盡管離開南塔克特時有一百二十七磅重,此時的體重最多不過四十到五十磅。

    他兩眼深深陷入腦殼,幾乎都看不見了,臉部的皮膚松松地耷拉着,使他在咀嚼任何食物,甚至在咽水的時候都十分困難。

     8月1号&mdash&mdash繼續同樣的無風天氣,熱辣辣烤人的太陽。

    幹渴難忍,罐裡的水完全腐臭,遊滿了蟲。

    我們還是往裡面摻了些酒,盡量喝了幾口,但對幹渴幾乎沒起什麼作用。

    倒是在海裡洗澡使我們多少感覺好一些,但由于不斷有鲨魚出沒,隻能每隔一段長時間下去一次。

    我們明白,奧古斯特是沒救了,他已經瀕臨死亡。

    他正經受着巨大的苦痛,而我們卻無法為他稍稍減輕一點。

    十二點左右,他一陣劇烈的抽搐,死了,這幾天來,他沒說過一句話。

    他的死使我們産生了陰郁的預感,精神受到很大刺激,整天坐在屍體邊一動不動。

    直到天黑之後,我們才鼓起勇氣把屍體扔進海裡。

    那屍體的景況十分凄慘,而且極度腐爛,當彼得斯試圖把它擡起來時,他抓着的那條腿竟然脫落了下來。

    這一團腐肉從船邊落進海水時,就着它周圍立刻泛起的磷光,我們看清有七八條大鲨魚,那可怕的牙齒铮铮作響,紛紛撕扯着它們的獵物,那聲音一英裡外都能聽見,而我們則恐懼得蜷縮成一團。

     8月2号&mdash&mdash同樣可怕的靜風和酷熱。

    破曉時分,我們精神沮喪,體力耗盡。

    罐子裡的水現在已呈厚厚的膠狀,黏滑的物質裡爬滿了可怖的蟲子,根本無法飲用了。

    我們倒掉了罐裡的東西,用海水洗了洗罐子,又從腌海龜肉的容器裡倒了點醋沖洗一遍。

    這時我們唇幹舌燥,竟妄想用酒解渴,結果隻是火上澆油,而且更加狂躁。

    然後我們試着往海水裡摻酒,可這立刻讓人感到極度惡心,所以以後再也沒這樣試過。

    整個白天,我們焦急地等待着可以下海洗澡的機會,但一直沒有,因為帆船周圍此時已遊滿了鲨魚&mdash&mdash毫無疑問,它們前一晚飽餐了我們可憐同伴的屍體之後,随時都期盼着能有下一頓。

    這一情況使我們産生了極其沮喪和悲慘的預感。

    我們曾經從洗澡中獲得過難以描述的輕松,因這樣可怕的情況而無法繼續,讓我們感到難以忍受。

    另外,我們自己也擔心随時會遇上危險,鲨魚不停地順風朝船沖來,我們隻要一失足一跌倒,就會被扔進這兇惡的魚群中。

    無論我們怎樣喊叫或奮力用斧子砍鈎杆捅,對它們似乎都不起作用。

    一條很大的鲨魚甚至被彼得斯的斧子砍中了,受傷不輕,可它依然跟着船不依不饒的。

    黃昏時分湧上一團烏雲,可沒讓雨點落下就飄走了,讓我們感到極為痛苦。

    真的很難想象我們此時所忍受的幹渴煎熬。

    既受幹渴折磨,又擔心鲨魚襲擊,我們就這樣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8月3日&mdash&mdash毫無解救的迹象,帆船側傾得越來越厲害,我們在甲闆上根本無法站立了。

    忙于加固酒瓶和海龜肉,以免在翻船時把它們也丢了。

    從前錨鍊上取下兩根粗壯的尖頭鐵釘,用斧子把它們釘進迎風那面的船體上,離水面兩英尺左右的地方,這地方離龍骨不遠,而我們的橫梁幾乎垂直于水面。

    我們把自己綁在這兩根鐵釘上,這比先前綁在錨鍊下要安全些。

    整天幹渴難忍&mdash&mdash擔心一直在周圍跟着的鲨魚,沒下海洗澡。

    根本無法入睡。

     8月4日&mdash&mdash天亮前不久,我們感覺到船體正在翻轉,趕緊打起精神,以防被船的翻動掀下海去。

    起先,船是慢慢地翻着,我們采取了預防措施,把繩索挂在先前為此目的打進去的鐵釘上,設法安全地爬到向風一邊。

    但是我們沒把翻轉的動力加速計算足,船尾翻動的速度驚人,我們根本趕不上,我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發現自己被抛進了大海,巨大的船體覆蓋在我們頭頂上,而我們則在水下幾英尋處掙紮。

     掉下水去的時候,我不得不松開抓住繩索的手,發現自己已完全沒在水下,而且幾乎沒有一點力氣,我基本放棄了求生的努力,聽任自己在幾秒鐘内死去。

    可是我想錯了,沒考慮到船體會朝向風處自然反彈。

    當船體半翻轉回去時産生的湧浪把我舉出水面,其力量比把我掀下去時更大。

    露出水面後,我發現自己離船體大約有二十碼的距離。

    船的龍骨朝上,正劇烈地左右搖擺,四周的海水也洶湧起伏,形成一個個急速的旋渦。

    我怎麼也看不見彼得斯。

    離我幾英尺處漂着一隻油桶,從船上掉進海裡的各種東西四處散落。

     這時我最主要的恐懼是擔心出現鲨魚,我知道它們就在近旁。

    為盡量阻止它們向我遊過來,我邊向船體遊去,邊使勁用雙手雙腳拍打着海水,濺起大團大團的泡沫。

    我絲毫不懷疑,正是由于這樣看似簡單的方式我才得以保住性命,因為在翻船之前,四周遊滿着這些魔鬼之魚,我要遊回去,一定會&mdash&mdash也确實&mdash&mdash撞上其中的幾條。

    還好,我憑着無比的運氣安全遊回到船邊,可剛才那一陣猛烈的動作使我疲乏不堪,要不是彼得斯及時援助,恐怕連船都爬不上去了。

    彼得斯是從船另一邊被掀上龍骨的,他的出現使我萬分高興;他扔了根繩子過來&mdash&mdash就是我們拴在鐵釘上的那幾根繩子中的一根。

     我們九死一生逃過險境,注意力全集中到立刻要發生的下一個可怕情形&mdash&mdash即絕對饑餓。

    盡管我們把最後一點食物小心綁好的,還是被沖下海去了。

    我倆意識到根本沒可能再弄到什麼食物了,都陷入了絕望,孩子般地放聲大哭起來,誰也不想給對方以任何安慰。

    很難相信人會這樣軟弱,在那些從未經曆過這樣情景的人眼裡,這無疑有違天性,但别忘了,我們長時間地陷在困苦和恐懼之中,神志早已混亂了,在這一階段裡,不能把我們看做是有正常理智的人。

    在後來差不多同樣&mdash&mdash如果不是更嚴重&mdash&mdash的危難情況下,我堅忍不拔地挺了過來,而彼得斯也憑着斯多噶哲學式的堅忍挺住了,那堅忍就和現在孩子般的愚蠢一樣讓人覺得不可思議&mdash&mdash是精神力量造就的不同。

     事實上,翻船本身,即使把損失了酒和海龜肉也算進去,還不足以使我們的形勢變得那麼悲慘,可要命的是那張我們一直用來積雨水的床單和盛雨水的罐子都不見了。

    原來我們發現,船的整個底部裡面從離腰闆兩三英尺的地方到龍骨處,以及龍骨本身,都厚厚地蒙着體形碩大的藤壺[3],那是一種十分可口的食物,營養價值極高。

    因此,讓我們萬分擔憂的翻船事件從兩個重要的角度看倒成了一件好事,而并未造成任何損害。

    一方面,它向我們敞開了充足的補給,如果正常消耗的話,一個月裡怎麼都吃不完;另一方面,翻船使我們所處的位置比先前更令人感覺舒坦放松,危險也小了許多。

     然而,獲取淡水的難題使我們根本沒有想到位置改變帶給我們的好處。

    為能利用任何可能降下的陣雨,我們脫下襯衣,像利用那張床單那樣使用&mdash&mdash當然啦,就是在最順利的情況下,一次最多也隻能指望弄到兩品脫的水。

    白天沒有雲的迹象,幹渴的痛苦幾乎讓人難以承受。

    晚上,彼得斯睡了大約一小時,睡得很不踏實,而我則連眼皮都沒合一下。

     8月5号&mdash&mdash今天起了一陣微風,把我們吹過很大一片海藻水面,我們幸運地在其中抓到十一隻小螃蟹,讓我們美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