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節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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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就上了闩,太太特别小心,把屋門也上了闩。

    其實她隻是欺騙自己一個人,因為李松有時候住在營裡,好和美華在外頭相會。

    有時候美華下午不見了,家裡吃過了晚飯她才回來。

    這種情形常常趕巧是她們以為李松不在鎮上的日子。

     有一回,晚飯後過了兩個鐘頭,美華才回來。

    那正是七月間,天很長,那一天,李松,美華順着一條往鎮外的大道走,後來走到一條小路上去,小路環繞着一個池塘,一路之上,樹蔭掩映,小路一直通一座林木蔥茏的山坡。

    那個下午,天氣晴朗,晌午熱得像火盆兒,下午漸漸清涼了,微風宜人,自松林裡飄來。

    林下的岩石上,苔藓滋生,青翠照眼。

     池塘周圍,綠草茸茸,再遠去便是一帶湖水。

    有李松在身邊,美華覺得日子過得快樂極了。

    兩個人已經山盟海誓,相愛終身。

    美華告訴李松,她母親當年多麼漂亮,多少男人托人提親,母親都拒絕了。

    美華還說,‘我若是媽,早就再嫁了。

    ’美華說這種話,松真沒有想到。

     李松問美華說,‘有這樣的媽媽你當然很高興了?’ ‘當然,不過我以為一個女人應當有個家,有個男人,不應當像媽媽這樣,也許我聽得假道學太多了,我真厭煩那一套。

    ’ 美華正年輕,祖母和媽媽的坤德懿範,還關不住她的少女春情。

     李松又說,‘賢德的女人就是照着那一套道理過日子的。

    ’ 美華精神很興奮。

    立刻回答說‘你覺得一個姑娘家生來幹什麼呀?就是出嫁,有個家庭,生孩子。

    還不就是這個?媽那麼早死了丈夫,過到現在,真是不容易,何況我們家還這麼窮,你說,我怎麼能不敬重媽呢?可是──’ ‘可是什麼? ‘覺得貞節牌坊真是無聊。

    ’ 李松大笑。

     ‘我這些年大了幾歲,才想到媽媽的為人。

    媽心高好強,自律很嚴,做一個貞節的寡婦真有一種高貴感,我想媽很受人尊敬。

    可是,我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我說這些話。

    ’ 李松問到文姓族人給她祖母和母親立貞節牌坊的事。

     ‘我也為媽媽高興。

    咱們結婚之後,自然就不住在這兒了。

    祖母身體這麼軟弱,媽有了一千兩銀子,一個人怎麼過呢?往後,一滴點兒指望也沒有,再過二十年光榮的監牢日子,又孤獨,又凄涼,死了成個老屍首才算完,受人尊敬,又該怎麼樣?’ 李松聽着很有趣。

    你怎麼能說一個熱愛人生的少女這個想法不對呢?兩個寡婦家沒有愛情的生活,美華已經體驗到了,已經從旁看得清清楚楚。

    她這番話的意思,大概自己也知道。

     忽然看見太陽落在山後了。

    美華說,‘嘿,李松,我得趕緊跑了。

    還不知道天已這慶晚了呢!’ 李松下一次離開文家的那幾天,文家鬧了一件事。

    文太太聽見鄰居們說,李松和美華這對情侶給人家看見了,一次在城裡,一次在城西通往山坡的路上。

    媽媽什麼事情也不放松的。

    文太太盤問美華,美華淚眼汪汪的承認過錯,還說隊長答應娶她。

    文太太怒氣沖沖的。

     ‘真沒想到我的女兒給文家這麼丢臉,你祖母和我早成了地方的模範,你糟蹋了文家的名聲。

    街坊鄰居若知道這件醜事,真不知道該怎麼拍着手兒稱願呢!我的女兒呀!’ 美華擦了擦眼淚,向媽媽說,‘我不害臊。

    我愛他有什麼丢臉的,我已經到了嫁人的歲數兒。

    您若嫌他不好,給我再找個好的,再給我找一個!我年輕輕的,不能糟蹋在這沒有愛情的家裡。

    媽媽您呢,我看這麼些年您老是過這份空空洞洞的日子,您自己還說這叫什麼貞節居孀,我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文太太聽了,張口結舌,這樣出乎意料,簡直喘不上氣兒來。

    想不到自己的女兒對自己這麼沖撞。

    頭直發暈,氣喘喘的說‘你滿嘴亂說什麼,死丫頭’ 美華又說,‘媽,您為什麼不改嫁呢?您現在還這麼年輕。

    ’ ‘雷劈了你的狗舌頭!胡說八道!’ 美華的話誰也說不出來,隻有孩子才能說得出這種語,這麼坦白直率,這麼痛快。

    可是美華根本不知道這話多麼傷媽媽的心,把媽的心刺得多麼深,這話使媽媽多麼想不到。

    媽媽再嫁人這種想法,真是可怕,真使人吃驚,是多麼想不到的事啊。

    文太太又說,‘我教訓了你這麼多年,你就一點兒廉恥也沒有嗎?’ 文太太實在忍耐不住了,号啕大哭起來,哭得真可憐。

    說來也怪,有時候一言半語,一兩個字眼兒,力量竟會大得厲害,過去那長長的十九年文太太忍住的苦處,那種無法告人的苦處,都在這又堿又苦的眼淚裡哭出來了。

    什麼苦處自己沒受過呢?現在自己親生的女兒倒來笑話自己,笑話自己犧牲克制的日子,那種犧牲克制,隻有自己才知道。

    從小姑娘的日子起,文太太就沒有聽說誰對居孀有什麼不贊成,這就分明像不贊成老天爺一樣。

    再嫁人這個想頭,不但是無法想像,在那些漫長的年月裡,她根本就沒有想到過,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

    即使有再嫁人的心,也早就狠狠的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簡直壓根兒就沒有想過──直到現在。

     文太太不再罵女兒了。

    自己軟成了一團兒,怪可憐的。

    美華吓得不得了,再沒敢說什麼。

    文太太聽了女兒這幾句諷刺的話,也确是心服口服。

    美華說寡婦的日子太空洞,真是千真萬确。

    文太太兩手捂着臉,伏在桌子上一直哭,心裡飄飄悠悠的。

    美華和隊長的美滿快樂才是真正的幸福,誰也不能不信。

    自己年輕輕的時候兒若也遇見這麼個年輕輕的………心裡亂糟糟的。

     文太太打定主意,等隊長回來再說。

    心想他現在一定在城裡頭,摸不定美華會去警告他,沒準兒會跟他一塊兒逃走呢。

    于是把美華鎖在屋子裡。

     三天以後,李松回來了。

    文太太一個人向他打招呼,搭拉着個臉。

     ‘美華呢?’ ‘她很好,在裡頭呢。

    ’ ‘怎麼不出來?’ ‘我等了你好幾天,這件事情得說一說。

    ’文太太聲音冰冷,嘴唇繃得緊緊的。

    ‘我還以為你在城裡等着她,八成兒還納悶兒為什麼不去跟你幽會吧?’ 李松問,‘什麼幽會,今天早晨我才回來的。

    ’ ‘不用裝不知道,我什麼都明白了。

    ’ 文太太的聲音裡,有一種按制之下的女人的憤怒,李松從來沒有聽見過,可是語氣仍然是又謙恭又驕傲。

    這種謙恭驕傲兼而有之的語氣,平常聽着多麼惹人愛呀。

     李松一言不發。

    這時候兒,聽見屋子後頭有美華的聲音,美華在後頭瘋狂的喊叫,‘放我出去,我在這兒哪。

    李松!快救我,李松!放我出去!’她發聲大哭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李松喊着跑進去。

    聽見美華在屋裡一邊在鎖着的門上亂撞,一邊大哭,哭得真可憐。

     文太太跟着出屋裡,祖母也從自己的屋裡走出來,慢慢走到隊長跟前說,‘你是不是要娶她?’ 李松驚疑之下,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