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情來。

    飲冰處的桌椅,小山一般的堆了起來,隻剩了三四起桌椅,以備不時之需,可知飲冰的時期已過去了。

    小坐了半晌,平君便起身說道:“走吧,數十年來,這園子深閉固拒,給碧眼兒居為奇貨,其實也不過如此。

    今天我第一回來,也就是末一回來了。

    ” 出了外灘公園,驅車直往兆豐。

    進了門,沿着荷塘走去,荷花早已沒有了,隻有零落不全的殘葉,在水面上掙紮。

    草地還是綠綠的、厚厚的,軟草襯腳,如在地毯上走去。

    眼望着當頭魚鱗似的秋雲,一片蔚藍,甚是可愛。

    走過紫藤棚前,記得這是暮春某日我和月圓會同人在這裡舉行“辟克臬”的所在,因便進去小坐。

    今天我們也恰好帶着幾色餅果,三個人且談且吃,也來了個小規模的“辟克臬”。

    樹蔭之外,常有歡笑聲和踢球聲送來。

    起身望時,果然見有許多學生,正在那裡興高采烈的踢球。

    平君感慨似的說道:“這正是人生最快樂的時代,無憂無慮,百不關心。

    那得年光倒流,仍給我們回到學校中去,過這黃金時代呢?”我微喟着,說不出話來。

    離了紫藤棚,向那接近聖約翰大學的一帶走去。

    這裡我以為是全園最幽勝的所在,古松百本、虬枝接天,一片綠沉沉地,雖在夏季,也覺得涼意襲人。

    半月形的小池中,開滿了一種淺紫色的花,亭亭玉立的,迎人欲笑,可惜不知道花的芳名,隻欣賞片刻而去。

    那半圓形的音樂台,堆着東西,無可觀賞,不過台前一畦美人蕉,開着血紅的花,爛爛漫漫,似不知秋之将老。

    在草地上散步了一會,見夕陽已冉冉欲下。

    平君很愛夕陽,微笑着對我說道:“夕陽雖是不久便去,然而夕陽影裡,渲染得大地都黃澄澄的,仿佛是佛經中黃金鋪地的極樂國土啊!”信步所之,已到了一片池塘之畔,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這時夕陽已下,餘霞散绮,霞光倒影入水,好似潑翻了一缸胭脂。

    暮色慢慢地四合,霞光已隐去了,明月一輪,挂在天半。

    中秋将到,去團圓尚差一線,但這不團圓的月,也已光明燦爛,足夠留戀了。

    盤桓到六時三十五分,我們才踏月出園而去。

     (1928年9月30日 第397期) 中秋歌舞記 中秋之夕,月圓如鏡,昔人詩有“月到中秋分外圓”之句,洵不我欺。

    方今革命功成,南北統一,凡吾國民,雲何不樂,式歌且舞,此其時也。

    上海蝴蝶歌舞社,适逢一周紀念,爰于是日假座南京路市政廳舉行歌舞大會,裙屐雜遝,盛極一時。

    吾友王子汝嘉,實主其事,羅緻遊藝,煞費苦心。

    愚于是夕挈室人鳳君、兒子錚同往觀光,歸記所見如下。

     李璎女士之舞,曩嘗數數見之,顧未嘗知其能演愛美劇也。

    是夕與袁牧之君合演《酒後》,頗有是處。

    闡發戀愛真诠,隽語絡繹而出,委婉可聽,而嬌憨活潑,如小鳥依人,尤足令人意消焉。

    繼以紫羅蘭舞,禦紫色長半臂,紫色舞屐,宛然一朵紫羅蘭也。

    舞時或俛或抑,作采撷紫羅蘭狀,姿态甚美。

     愚于後台觀查瑞龍大力士表演武技,見其舞五百斤仙人擔,輕若無物,為之咋舌不置。

    而巨石壓身,搥為三段。

    脫令吾輩當之,糜矣,而查氏翩然而起,洋洋如平時,其胸腹間之武功,可以概見。

    據查氏語愚,是夕氣候較熱,汗多手滑,故表演仙人擔時,尚未能得心應手雲。

     有六齡童者,擅鼓技,汝嘉先繩其美于愚,故愚頗注意及之。

    及登場,果六七齡一稚子也。

    桴鼓作夜深沈,厥聲淵淵然,慷慨悲壯,宛然祢正平罵曹時也。

    鄙意六齡童以後登場,大可禦古衣冠,飾為正平。

    以玄絨作背景,四周并張玄色之幕,燈光全滅,獨然绛蠟一枝。

    其操弦為和者,悉坐于幕後,台上但有一幾一燭,一人一鼓。

    鼓聲起時,當益覺其悲壯動人矣。

     粵中紫羅蘭女士并擅歌舞,一時無兩。

    此次應蝴蝶社之請,特别賣力,凡三度登場。

    第一度歌京曲《武家坡》,歌喉呖呖,得玉潤珠圓之緻,以粵人為之,正複不易。

    第二度歌粵曲《樓東怨》,其本事系根據唐梅妃哀豔之史,故女士飾梅妃登場,服禦淡雅,如梅花,與梅妃身分絕稱。

    而婉轉歌來,尤能将喜怒哀樂之情,曲曲演出。

    如歌至“記自從,進宮門,妾意綢缪,君情缱绻”,橫波含笑,嬌羞若不勝情。

    及歌至“那狐媚工讒,楊妃太真”,則戟指而詈,怒容畢露,“最驚心,檻前新柳,又是青似當年。

    隻是我,到今春,不似前春心眼。

    任花時,日惟掩淚,拼他睡損金钿。

    ”一唱三歎,如泣如訴,正不啻午夜聽鵑啼也。

    “疏鐘動,簾外曉莺啼,又是一宵望盡。

    ”凝眸空望,淚随聲下,誠覺其哀怨不勝矣。

    殿以舞踴,禦一淺紫舞衣,剪裁甚工,而通體倩雅,絕無一絲煙火氣。

    舞姿參合中西,有逼肖佳麗斯登處。

    和以雅樂,足娛視聽。

    觀衆目迷神往,歡呼“盎可爾”者再。

    遂再舞一度而罷。

    午夜歸來,覺歌聲舞影,猶悁悁心目間。

    中秋得此,不為虛矣。

     (1928年10月3日 第398期) 記雞技 海上繁華,百戲雜陳。

    凡有一技之長者,鹹歸之如水,以獵資而糊口焉。

    挽近有法國西人陶甲氏者,偕其婦挈所畜錦雞數十頭來海上,号錦雞團。

    初演于浩靈班,繼演于愛普廬,往觀者甚衆。

    此數十錦衣公子,亦居然綽有号召力也。

    愚好奇,嘗一觀之,台上張紫藤彩繪之幕。

    幕啟,景布一法蘭西式之花園,塗飾絕美,嘉樹數株,制作如真。

    群母雞栖止其上,或俯或仰,或靜伏如入睡,或振羽作長鳴,而羽毛之五色紛披,陸離光怪,迥非吾國之所有也。

    陶甲氏捧一雞出,操英語緻詞,語頗諧妙。

    是雞黑羽绛冠,較他雞為小,厥名可可,頑劣而好動,時時長啼不已。

    見他雞出,則迎面與鬥,狀至奮勇,雖他雞大于己者倍,弗懼也。

    陶夫婦撫之如嬰兒,時加呵斥,若能領悟,厥後指一埘令入,可可應命,裧然入埘中。

    埘有門,未關,陶氏大聲曰:“趣阖爾門。

    ”語發,門怦然阖矣。

    觀衆大鼓掌,知是雞之确能解語也。

    他雞之獻技者,可十餘頭。

    一雞能走繩,一雞能登梯,一雞能頂蛋,一雞能踏球而行,一雞能乘自由車,一雞能曳車效人力車夫,一雞能作田徑賽中之跳欄賽跑,尤有一雞,禦晚禮服,冠玄絨高冠,履小革履,跰跣而出,厥狀如西方之所謂“近得而門”者,可發一噱。

    其最後一幕,則為兩雞角力。

    陶甲氏戲以美國大角力家席淡西與金瑞南二氏之名名之,設小台一,周之以索,宛然一美國式之角力台也。

    鬥三合,一雞遽仆而不起,陶氏矯為公正人狀,指而數之十,遂定勝負,以錦标歸之勝雞焉。

    前後可半小時,而雞之技遂盡于是。

    愚以雞之能也,樂得而為之記,将以愧人類中之冥頑不靈者。

     (1928年10月6日 第399期) 蘭宴 紫羅蘭女士,是粵中歌舞界的一顆明星。

    這次到上海來,不過在上海大戲院和蝴蝶歌舞社遊藝大會中漏一漏臉,凡是聽過見過伊的清歌妙舞的,誰不贊美到一百二十分?這一次應了多數人的請求,自十月十七号起在奧迪安大戲院表演四日夜,上星期日特在新新酒樓大宴新聞界。

    請柬上也列上了我和汝嘉的名字,我便以三分之一的主人的資格,參與斯會。

     我在大宴會中,從沒有演說過,這一次因須介紹紫羅蘭女士,便不得不硬着頭皮,站起來說幾句。

    我說:“今天紫羅蘭女士在這裡宴請同業諸君,承諸君惠然肯來,非常榮幸。

    紫羅蘭本是西方的花,考希臘神話,故事女神娓娜絲(司戀愛與美麗之神),有丈夫遠行,娓娜絲依依惜别,眼淚掉在泥土中。

    明春忽在這所在開出一種紫色的花來,香豔可愛,此花就叫做“紫羅蘭”。

    可是如今在提倡國貨聲中,似乎不必提倡這外國的花,然而在下還在二十年以前,就愛上了此花,以至于我的著書之室就叫做“紫羅蘭庵”,我自著的書就叫做《紫羅蘭集》,我所編的雜志,也叫做《紫羅蘭》。

    二十年來,我所做的文字中,也有不少紫羅蘭點綴其間。

    近幾年來,北平的名妓啊,上海的美容室啊,跳舞場啊,以至于紙煙旱煙啊,也都以紫羅蘭為名,足見他們都是愛紫羅蘭的。

    凡是愛紫羅蘭的人,便是我的同志,而粵中紫羅蘭女士,尤其是我的老同志,因為伊起這名兒,也有好幾年了。

    這次到上海來,因我是紫羅蘭的老牌子,所以特來找我,叫我介紹與諸君一見,藉領教益。

    先前我對于紫羅蘭女士的藝術,還有些兒懷疑,以為伊所唱的,全都是粵曲,怕不對我們的胃口,哪知中秋夜在蝴蝶歌舞會中一聽了伊的《樓東怨》,卻十分明白,并且處處把喜怒哀樂之情表演出來。

    伊扮的是梅妃,裝束也淡雅可愛,更瞧伊的舞蹈,也與上海黎明晖派的舞蹈不同,内中參有湯娥舞、佳麗斯登舞的精華,十分動看。

    如今伊将于十七号起在奧迪安大戲院表演,要請大家指教。

    ” 當下紫羅蘭女士就在伊慈母旁的主席上起來演說,說的是廣東白,那嬌婉的聲音,正如呖呖黃鹂花外啭,隻是怕大家聽不明白,因由暹羅《國民新聞》主筆君用國語演譯。

    大緻是說初到上海,人地生疏,還沒有拜訪過諸君,很為抱歉。

    今天得與諸君相見,甚是榮幸。

    上海是文化最發達的地方,自問藝術上有許多不到之處,要請諸君多多指教。

    說時屢屢自稱小妹,這是粵中女郎自謙之詞,上海人是不大聽得的。

     獨鶴姗姗來遲,一到就吃。

    我不肯放過他,拉他演說。

    他氣不過我,就大大的把我開玩笑,将我的第一次演說,稱為處女作,而又說我這次破例演說,不是愛護紫羅蘭同志,是特别愛護紫羅蘭女士。

    他所持的理由,是因為我上次在紫羅蘭舞場中不肯演說之故。

    這一番話滔滔汨汨,說得非常氣勁,我倒奈何他不得。

    等他坐下來時,我便悄悄地對他說:“君子報仇三年,我不須三個月,就得報你的仇咧。

    ”如何報仇,将來自有分曉。

     演說完畢,由菱花照相館拍了個全體小影。

    獨鶴吃了三道菜,就拉着我走,因為同時潘競民君在美麗川菜館等我們吃飯,連催兩次了。

    我隻得向大衆告辭,不道臨行給林澤蒼君拉到隔室去,要我和紫羅蘭母女與獨鶴、汝嘉合攝一影。

    當下心急如火,又延遲了一刻鐘,方始脫身而逃。

    此文見報時,紫羅蘭女士已在奧迪安登場了,我們快去欣賞這一朵嬌小玲珑活潑潑的藝術之花。

     (1928年10月18日 第403期) 紅氍毺上的紫羅蘭 紫羅蘭女士之妙舞清歌,已自月之十七日起貢獻于奧迪安大戲院之紅氍毺上矣。

    愚以翌日三時往,入門即見愚所贻磖金鏡架,高懸于樓頭欄楯之外。

    架中為鵝黃灑金之箋,緣以紫羅蘭色之绫,書其上曰:“镂月為歌扇,裁雲作舞衣。

    ”附志曰:“粵中紫羅蘭女士兼擅歌舞,一時無兩。

    爰錄李義山句以美之,戊辰八月紫羅蘭盦主人周瘦鵑。

    ”而紫羅蘭女士之玉照與舞影多幀,亦紛陳其下,觀者麕集,飽餐秀色不已。

    入場,先觀影片《明星趣史》,殊平凡而無足道。

    迄四時十五分,而紫羅蘭女士登場矣,電炬重滅,重幕徐起,台上燈火通明,飾為皇家宮殿之狀,畫棟雕梁、丹黃奪目,列花筐九,多植秋菊,蓋為朋好所投贈者。

    紫蘭亭立花間,歌古調《昭君怨》一阙,惜系清唱,未有表演。

    而聆其“望君門萬裡,空遙想,怎不怎不令奴怅望,好不好不叫奴慘怆。

    從此琵琶馬上,彈不盡悲歌一曲,血淚兩行。

    ”頗能将昭君耿耿之誠,自一串珠喉中曲曲達出。

    結尾:“祝君王無恙,魂歸漢地,目斷昭陽,久後思量,地老天長。

    天荒地老長懷想,一曲琵琶恨正長。

    ”諸句,猶哀怨激楚,令人不忍卒聽焉。

    繼以音樂三級浪,為粵中音樂名家陳越生君等三人合奏,铿锵可聽,别饒韻味。

    樂終,為諧劇《半邊雞》。

    紫羅蘭女士以男裝登場,手一裹,不知中為何物。

    此劇似亦一種短劇,故以歌唱為多。

    愚以不解粵語,始終不知所雲。

    顧聞四座鼓掌縱笑者再,而女士之表情亦至諧妙,則知其必有足資喧噱處也。

    殿以跳舞,易舞裝極明麗。

    婆娑作舞,栩栩欲仙,王如師雄夢中,?羅?蛱蝶,不期做仙乎仙乎之歎矣。

    後二夕将表演《小青吊影》與《霍小玉》,均為情文兼至、悱恻動人之作,愚當安排眼淚一觀之也。

     (1928年10月21日404期) 胡适之先生談片 胡适之先生已有一年不見了,大約在再一個月以前吧,在春江樓席上遇見他,歡談未暢,重申後約。

    前天忽爾興到,就遠迢迢地趕到極斯菲而路去訪問他,作兩小時的長談。

    茲就記憶中所得,追記我們片段的談話。

     胡先生在他的樓上的書室中和我相見,四壁都是書櫥,繡滿了大大小小洋裝、平裝的中國書外國書。

    一隻很大的寫字台上,也堆滿了書,好像一座座的小山一般,隻空出中間一方,作為寫字著書之用。

    此外五鬥櫥上和他椅子背後的窗檻上,也一樣的堆滿了書,所以胡先生隻好似隐在書堆中了。

    我瞧了咋舌道:“胡先生的書真不少啊!”胡先生道:“這不過是十分之一,揀些兒用得着的放在手頭,其餘都在北平,寄在朋友家裡,足足堆滿了兩間屋子咧。

    安徽家裡也有許多舊書。

    生平所愛的,就是這些書罷了。

    ”我道:“先生近來可有什麼新著作麼?”胡先生道:“沒有什麼東西,因為近來害了腰痠的病,坐着寫字,很不舒服。

    時髦的西醫曾有拔牙的治法,因此我也學學時髦,拔去了兩個牙齒,然而仍未見大效,所以又換别的治法了。

    ”我道:“聽說先生要出門去,确麼?”胡先生道:“是的,本想上廣東去,受中山大學之聘,但因身體不佳,所以還未決定。

    ”我道:“先生平日作何消遣,也愛看電影麼?”胡先生道:“我是簡直杜門不出,前禮拜曾去看過那張描寫釋迦牟尼一生的影片,叫做《亞洲之光》,卻不見高明。

    晚上有時也出去參與人家的宴會。

    每禮拜四,便到中國公學去一天,此外就在家時多了。

    ”當下我們講到短篇小說,胡先生撿起一本《新月》雜志來送給我,指着一篇《戒酒》道:“這是我今年新譯的美國歐亨利氏的作品,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不彈此調了。

    ”我道:“先生譯作,可是很忠實的直譯的麼?”胡先生道:“能直譯時當然直譯,倘有譯出來使人不明白的語句,那就不妨删去。

    即如《戒酒》篇中,我也删去幾句。

    ”說着,立起來取了一本歐亨利的原著指給我瞧道:“你瞧這開頭幾句全是美國的土話,譯出來很吃力,而人家也不明白,所以我隻采取其意,并成一句就得了。

    ”我道:“我很喜歡先生所譯的作品,往往是明明白白的。

    ”胡先生道:“譯作當然以明白為妙。

    我譯了短篇小說,總得先給我的太太讀,和我的孩子們讀。

    他們倘能明白,那就不怕别人家不明白咧。

    ”接着胡先生問我近來做什麼工作,我道:“正在整理年來所譯的短篇小說。

    除了莫泊桑已得四十篇外,其餘各國的作品,共八十多篇,包括二十多國,預備湊成一百篇,彙成一編。

    ”胡先生道:“這樣很好,功夫着實不小啊!”我道:“将來彙成之後,還得請先生指教。

    ”此外所談的話很多,曾談到新标點,談到版稅,談到英美的大小新聞紙,全是很有趣味的。

    可惜限于篇幅,不能一一記下來了。

     (1928年10月27日 第406期) 勞圃的半日 十丈軟紅塵中的我,天天被莫明其妙的人情世故圍逼着,桎手梏腳,擺脫無從。

    而煩愁焦惱,也因此與日俱增,恨不得立刻逃到深山幽谷中去,與猿鶴為伍。

    然而要做到這一步,也不是容易的事,不得已而思其次,總想避去這塵嚣的上海,去過那鄉村中幽靜的生活。

    于是我不得不羨慕那安居江灣的老友徐卓呆。

     去年卓呆因夫人身弱多病,知道城市中住不得了,因此就在江灣楊家橋舊有的二畝多空地上,造起一所住宅來,定名勞圃。

    星期日因他的愛女絮君從聞野鶴君研究國學,特地設宴拜師,而邀我們幾個老友作伴。

    我和煙橋、慕琴搭了十點三十五分的火車同到江灣,卓呆早在車站上等候。

    沿着軌道走去,卓呆說走過枕木三百五十根,那就到了。

    我們一壁走一壁數,數到了三百五十,果然見勞圃的門額已在道旁含笑迎客了。

    “勞圃”二字,是袁抱存兄的手筆,遒勁可喜,由我去年代請他寫的。

    走進門去,見是一片園地,一小半已種了菜,一大半土已鏟松,尚未下種。

    居中矮屋三間,門前雜莳花木,黃狗二頭,躺在陽光中打盹,甚是閑逸。

    檐下挂着鳥籠,籠中一頭芙蓉鳥,宛轉作歌,似乎在那裡表示歡迎。

    中間一個小小客堂,有額曰:“淘齋”,出徐天嘯君手。

    據卓呆說,淘是淘汰之意,他被上海淘汰出來,所以不得不住到江灣了,自是滑稽的口吻。

    左右兩間,一間是書室,名懷素室,是紀念他的亡女素素而作。

    一間是卧室,有額曰:“逃齋”,出蕭蛻之君手。

    全室并無器物,全仿日本式的地床造成,鋪蓋全都捲起,藏在壁間的暗櫃中,隻見席子數條而已。

    一面的壁凹處,挂有梅花立軸一幅,畫前供有菊花一瓶,雅潔可愛。

    夜間一家五人,就橫躺在這逃齋的席上,逃到黑甜鄉去。

    煙橋擅開玩笑,說是頗有長枕入被之風。

    卓呆即忙回說:“将來一娶媳婦,那要另外設法了。

    ” 獨鶴、碧波、直山三兄,以午班車來,主客一共八人,相将入席,獨鶴啧啧稱卓呆享盡清福不止,言下頗有厭倦風麈之意。

    席間谑浪笑傲,無話不談。

    席半,聞野鶴君以事先去,雙鶴少了一鶴,幸而獨鶴健談,口若懸河,因此也頗不寂寞。

    席散之後,由卓呆引導,參觀前後鄰舍,都小有花木之勝,足以令上海人見之生羨。

    慕琴近來攝影的興緻很高,攝得影片不少。

    我們盤桓到四時半,才搭了汽車返滬。

    這勞圃的半日,也總算給草草勞人,領略了一些兒清福,這是很值得紀念的。

     (1928年11月9日 第410期) 海廬讀畫記 一日過勞神父路,訪海粟于海廬。

    登樓入其畫室,四壁琳琅皆畫也。

    傾談有間,海粟出一帙授愚,帙面作火黃色,繪為我佛拈花之圖,則敦煌石室之壁畫也。

    蔡孑民先生題其端曰:“海粟近作。

    ”開帙讀之,得《彤雲素雨》卷頭畫一,作者小影一,蔡孑民、康南海、梁任公、王一亭、徐志摩、張禹九題序六,均為刊印絕精。

    内包含一色版國畫七,一曰《鹿》,寫雙鹿走崖谷間,如聞呦呦鹿鳴之聲。

    二曰《虞山言子墓》,系在甲子之秋江浙大戰中獨坐畫室,由所作油繪脫胎而成,上有孑民先生題詩,并吳缶翁題句雲:“吳中文學傳千古,海色天光拜墓門,吉光片羽,彌足珍也。

    ”三曰《九溪十八澗》,此為愚前數年舊遊之地,見之如見故人,上有蔡孑民、黃任子、張君勱、郭沫若題詩題句,足見斯畫價值。

    四曰《月落烏啼叢林寒》,荒寒之氣滿紙,讀之寒栗,今已歸日本久迩宮邦彥王珍藏矣。

    五曰《栾樹草堂》,六曰《放鶴亭》,皆蒼老可喜。

    七曰《松鷹》,白龍山人為補淩霄花,并題句曰:“百丈松能拔地起,一聲鷹欲淩霄鳴。

    ”曰拔地,曰淩霄,亦可以況海粟畫筆也。

    後附原色版六,皆西畫:曰《南高峰絕頂》,曰《秦淮渡舟》,曰《西溪》、曰《西湖煙霞》,曰《花》,曰《蘇隄夜月》,色調筆觸,皆淳厚老到,不同凡俗。

    愚猶愛其《西溪》一作,令人回想當年以輕紅一舸,容與綠波春水之樂焉。

    《西湖煙霞》、《蘇隄夜月》,亦魚魚雅雅,寫盡西湖之美,足為卧遊資料也。

    書以民國十五年十二月付印,以十七年九月出版,編輯者為劉思訓氏,代售者為上海中華書局與美術用品社雲。

     (1928年11月18日 第413期) 樽畔一夕記 徐志摩先生自海外歸,友朋多為欣慰。

    疇昔之夕,陸費伯鴻、劉海粟二先生設宴為之洗塵,愚亦忝陪末座。

    是夕嘉賓無多,除主人陸劉伉俪四人外,惟徐志摩先生,胡适之先生,顧蔭亭夫人,與一陳先生伉俪而已。

    入席之前,胡徐劉陳四先生方作方城之戲,興采彌烈。

    四圈既罷,相将入席。

    肴核為南園酒家所治,精潔可口。

    中有脍三蛇一器,諸夫人多不敢嘗試,群以女性巽怯為諷。

    顧夫人不屈,連進三數匙,意蓋為女性吐氣也。

    愚平昔雖畏蛇,而其時亦鼓勇進食,厥狀略如雞絲,味之特鮮。

    陸費先生勸進甚殷,謂子體夙不甚健,多食此物,足資滋補。

    愚笑颔之。

    席間谑浪笑傲,無所箝束。

    初,互問年事,則陸費先生四十三,居長,胡先生三十八,愚三十四,徐劉各三十三,顧蔭亭夫人亦三十八,因與胡先生争長,二人同為十一月生,而胡先生卒獲勝利,蓋早生一星期也。

    已而及于子女之多寡,則陸費先生本四而折其一,胡劉各三,愚得半打,衆以湊滿一打為言,愚笑謝不遑。

    陸費先生因言友朋中之多子女者,以王曉籁先生為冠,得二十餘人,居恒不複憶名字,沒編号為之。

    而王先生餘勇可賈,謂須湊足半百之數。

    張剛先生(即名醫張近樞先生)得十四人,折其一,亦雲不弱。

    衆聞之,鹹為咋舌不已。

    徐先生為愚略述此行曆五閱月,經歐美諸大國,采風問俗,頗多見聞。

    在英居一月,在德居一星期,而在法居四日夜,尤如身入衆香之國,為之魂銷魄蕩焉。

    歸途過印度,訪詩哲太谷兒于蒲爾柏,握手話舊,歡若平生。

    印度多毒蛇猛獸,其在荒僻之區,在在可見。

    惟民氣激越,大非昔比,會見他日必有一飛沖天,一鳴驚人時也。

    愚問此行亦嘗草一部詳細之遊記否,君謂五閱月中嘗緻書九十九通與其夫人小曼女士,述行蹤甚詳,不啻一部遊記也。

    愚曰:“何不付之梨棗,必可紙貴一時。

    ”君謂九十九書均以英文為之,迻譯不易,且間有閨房親昵之言,未可示人也。

    席散,徐胡劉等重整旗鼓,再事雀戰,愚作壁上觀。

    不三圈,胡劉皆小挫,去五六十金。

    志摩較善戰,略有所獲,然終不如陳先生之喑薶叱咤,縱橫無敵也。

    時已十時,愚以事興辭出。

     (1928年11月18日 第413期) 鶴巢觀光記 老友嚴子獨鶴,以夏曆十月望日與陸蘊玉女士結褵于大西洋餐社,賓至如歸,一時稱盛。

    是夕喜筵既撤,洪深、李常覺二子倡言更赴新大祥裡鶴巢觀光,愚噭應曰諾,其繼起響應者有胡伯翔、張舍我、徐碧波、塗筱巢諸子。

    而以沈子诰為向導,蓋沈子亦蔔居新大祥裡,與鶴為芳鄰,固識途老馬也。

    以十八路無軌電車往,瞬息即至。

    既入鶴巢,張光宇、祁佛青二子來會,相與圍坐客室中,閑話以待新夫婦之歸。

    談話之焦點,則洪深談戲劇,佛青談科學,伯翔、光宇談藝術,而愚則談西方短篇小說。

    居半時許,聞爆竹聲起于門次,則新夫婦歸矣。

    登堂拜祖,觀者雲集。

    愚即自為先鋒,率同人登樓迳入鶴巢。

    巢系新構,器物與陳飾,複無一不新。

    木器作黯綠色,式樣新穎。

    合歡之床,不施帳帷,兩端嵌晶鏡二,厥型如蛋,意此一夜銷魂之景,必在雙鏡洞照之中。

    脫鏡而解語者,诘旦可一問之也。

    床頭懸一聯,為鶴自撰自書者。

    聯雲:“粉黛總輸冰雪淨,丹鉛常帶女兒香。

    ”邊志雲:“予初晤蘊玉,在丁卯十月,相與論文藝,話身世,知己之感,彼此同心。

    嗣蘊玉向予索聯,即拈此十四字,書以贻之,雅不欲為溢美一辭也。

    今者歲星一周,我兩人已以文字因緣,結為終身伴侶,乃于蘊玉來歸之日,重書此聯,張諸壁間,回憶前情,藉資印證,人生會合,殆非偶然欤。

    戊辰十月望日獨鶴書并識。

    ”蓋鶴巢中一曆史上之紀念品也。

    案頭陳鮮果糖餌,同人鹹攫食之,而舍我忽發見一盛煙之盒,合立一白銅之鶴,按其機括,鶴即俯而銜煙。

    同人悅其巧,把玩不已。

    愚笑曰:“此又鶴兄戀愛史中之紀念品也。

    當情絲初绾時,玉女士即以此為贈,鶴嘗舉以告我,欣然有得色,而又囑我嚴守秘密,勿為他人道者也。

    ”谛視四壁,多名家書畫與刺繡之件,而率以鶴為點綴。

    聯語亦多佳構,如名優梅蘭芳君聯雲:“樂府品題寬,固應默契天心,俾逢慧眼。

    歸途濡滞甚,帶得寒家春色,為點新妝。

    ”名記者文公達君聯雲:“慧眼識才人,佳話遠勝張一妹。

    舉頭望明月,良宵合降董雙成。

    ”名記者張繼齋君聯雲:“壁合珠聯,大地一雙美耦。

    月圓花好,小春三五良宵。

    ”名醫朱蓉鏡聯雲:“梅花好友非凡鳥,柳絮清詞詠小名。

    ”他如李浩然君手錄昔人催妝詩多首,成四小屏,精絕美絕。

    胡伯翔君作雙清圖,蒼勁不凡。

    孫慕唐作小橫幅,高僅二寸許,極鬼斧神工之緻。

    黃淡如君作《美人伴鶴圖》,王西神君題詩,詩畫皆工。

    丁慕琴君贈俪影多幀。

    祁佛青君贈并頭蓮攝影,亦并皆佳妙。

    其他黟頤沈沈,不遑悉記矣。

    維時新夫婦已攜手登樓,同人即提出要求,為三接吻。

    新郎有難色,因相持不下,而江紅蕉、張珍候忽二子亦接踵而至,吾方聲勢大壯。

    卒乃以三接吻易為三握手,洪深為導演,作法國式之握手。

    愚見新娘方禦手衣,亟請去之,謂可令使郎于把握之間,于情感中更得肉感之樂也。

    衆大笑,環請不已,新娘遂坦然去手衣,露其玉纖。

    鶴引而握之,可二分鐘強。

    兩輔間笑容畢呈,蓋不曾真個已魂銷矣。

    同人等目的已達,複各得喜糖二盒,遂盡歡而散。

     (1928年11月30日 第417期) 紅氍毺上之姊妹花枝 今年北平的許多名女優,連袂的南來,其中色藝出衆的很是不少,于是捧角之風大盛,興緻最豪的要數徐步二山人和徐夫人陸小曼女士以及本報丹翁、梅生、空我諸位了。

    那些以淺笑輕颦清歌妙舞颠倒海上衆生的妙女兒,幾無一不經他們一捧而成名的。

    就我在文酒場中尊前筵畔所瞻仰過的,也已不少。

    北來的如雪豔琴、新豔秋、容麗娟、劉豔琴、小蘭芬、小淩雲、孟麗君等,已夠人看得眼花缭亂了,在南方的更花飛蝶舞,使人目不暇給。

    而最可稱美的,尤其是一雙雙的姊妹花枝,同時現身于紅氍毺上,如琴雪芳、琴秋芳、潘雪豔、潘雪芳、小月紅、小香紅、小菊紅、汪碧雲、汪碧霞,正足與過去的張文奎、張文豔、呂美玉、呂君玉、姚玉蘭、姚玉英等後先媲美。

    凡是喜歡看坤伶戲的人,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