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張蔭麟譯作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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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中日海戰見聞記 泰萊[1](W.F.Tyler)著 戰史之最可寶貴而最難得之資料,莫如軍事專家之報告。

    而作者預存作史之志,身當戰陣之沖,以此标準衡量我國近世史料,予惟得泰萊氏甲午中日海戰之記載。

     甲午一役關系我國國運至巨,宜為治我國近世史者所注重。

    顧關于此役,從中國觀點之第一手的記錄至為窘乏。

    即間接之史料亦稀,此其故可得言焉。

    直接參預戰事之主要人物,或殁于戰陣,或失機而服上刑,或敗而以身殉,其存在蓋已無幾。

    重以此役,師徒覆喪,朝野羞稱。

    生還者于其經曆,即非諱莫如深,亦鮮足以促其表暴真相之動力。

    政府方面不見有《方略》一類之書者,亦以此故。

    其後民國初海軍部刊《海軍實記》,實為關于此役之惟一官書,然簡略已甚。

    其私人之專書紀載,而有史料價值者,以予所知,惟丹徒姚錫光之《東方兵事紀略》,美人林樂知之《中東戰争紀事本末》(用中文作,乃采輯當時報紙而成)及順德羅惇曧之《中日兵事本末》而已。

    近時流行之通史外交史及近世史一類著作,其關于此役,則大抵直接或間接譯自日人之普通著作,即上舉各書亦罕見參及也。

     予以泰萊氏之記載,與現存中國之記錄較,不獨許多重要事實,前此未記載,且頗有抵牾之處。

    因亟為譯出,以供我國治近世史者之參考。

    泰萊氏之記載見于其1929年印行之PullingStringsinChina(倫敦Constable書店出版,定價十五先令)一書中(三五至九八頁)。

    原書為自傳性質,故多涉及個人瑣事及意見,無關于史者,予間為删汰。

     泰萊氏在甲午中日戰争中之地位已詳譯文中,茲不重述。

    彼出身英國海軍,戰前為中國海關巡船管帶,戰後仍入海關,嘗以治黃河計劃知名。

    又嘗助袁世凱預帝制之謀。

    1920年5月歸國。

     一、北洋海軍 清光緒中,李鴻章為直隸總督,在同時封疆大吏中,威權最盛。

    時中國海軍分北洋、南洋及廣東三支。

    南洋及廣東艦隊皆陳舊。

    惟鴻章所領北洋艦隊最為時式&mdash&mdash有具十吋口炮之戰鬥艦二,及諸裝甲巡洋艦、輕捷巡洋艦、魚雷艇等&mdash&mdash并延英國海軍軍官甲必丹梁(CaptainLang)氏訓練其将士。

    丁汝昌為海軍提督,梁氏亦同其官級,惟以中國政制之混淆,謂梁氏為汝昌之副可,謂為顧問而領提督銜亦無不可。

    梁氏以前者自居,故當丁氏被召陛見時,聲言代理其職。

    惟總兵劉步蟾以梁位不過顧問,提督當由彼代。

    北京政府右劉,梁遂去職。

    當時不知此事對全世界有重大之關系,實則然也。

    梁去而海軍敗壞;日本之敢借朝鮮事與中國宣戰者以此,其後能獲勝者亦以此。

    以日本占朝鮮,故有日俄之戰;以俄國戰敗衰弱,故啟德國席卷世界之心。

     餘等之與中國軍艦同下碇于香港口外之九龍灣。

    (譯者按:冬季北洋封凍,海軍例巡南洋。

    )乃當梁氏去職後不久,時1891年也。

    (譯者按:泰萊時為中國海關巡緝艦長。

    )予造中國旗艦觀焉,始交旗尉(Flag&mdashLientenant)伍君、炮官曹君、司令李君,友誼至今如故。

    予于此戰艦及彼等所示予一切,深感興趣,歸後羨慕中國海軍不置。

     1893年,李鴻章大閱海軍于北洋,予适乘一海關巡船當其間。

    因得見梁氏去後弛懈數年之中國海軍逞其所能;得見其艦隊之動員,炮兵之習射,及岸上之演陣。

    凡此一切予皆感深切之興趣,并作一報告上赫德爵士(SirRobertHart,時為中國海關稅務司)。

     當操演動員時,有一日本軍艦出現,交緻禮号,薄而觀所為。

    數月以後,兩國海軍遂交戰。

     時已有日本将侵朝鮮之謠,予因默審兩國之戰鬥力(視為一有趣之事而已)。

    勝負之決定,當在海上,此極顯然。

    以予微狹之見聞,私念中國之運遇,亦殊不惡。

     果也,戰端竟啟。

    其惹世界之注目,無殊于歐戰時。

    蓋中國一運船在朝鮮為日本海軍所沉,而油遂着火矣。

     請言此事對予之影響。

    予常思之,且為人言之。

    設吾人能有二生命,其一以冒險探奇(果爾,予将往作捕鲸之生涯),其一以為國主或主義服役,豈不大佳?今也乃有一機會使予得兼二者。

    予憶及吳君、曹君,憶及彼等領予周覽其軍艦,使予羨慕彼等對于本業之詳細知識。

    予殊不敢謂能于彼等有何裨益,惟予念及曩者關于中國海軍之報告。

    予獨不能盡一有用之職務,為我國海軍界記載此必将發生之海軍大戰之經過乎?此乃促予投軍之主因也。

    如此參戰,其異乎為國服務之常道,自不待言。

    其一為責任,其一為冒險。

    豈唯冒險,直乃詭行。

    二者之主動力迥殊。

    以言冒險者,其用意或為援助一主義,或為僥幸以博私利,或為拼死以尋求變遷,以消遣生命。

    此三者予均見之;惟以予所覺,無一于予有所影響。

    此次争鬥之曲直,予毫無所知,亦不欲深論。

    予之惟一意想,在作一專門之報告,固就餘所知,當時未必有比予更勝任者在也。

    予之為此不無所犧牲,蓋予明知此舉有犯《外國兵役法》(ForeignEnlistmentAct),雖勞而無褒也,其後果然。

    然事勢所趨,報告之作,僅占予事業中之第二位而已。

     予決意投軍,當前之問題為如何實行,将請求赫德爵士之允準欤?否,此不可行,恐加彼以非分之責任。

    予乃發一電曰:“倘遇機會,予拟投軍效力。

    ”複電雲:“泰萊移天津。

    ”餘事在我自為矣。

    至天津接總稅務司與予第一封私函,略謂:“君意實獲我心。

    惟勿忘君所冒之險,視尋常戰争為巨。

    政府可科君以犯《外國兵役法》之罪,而加拘系。

    若為日人所捕,當有性命之憂,即君所為效力之國民,或将加君以殺害。

    ” 在天津予與德狄靈(Detring)及封·漢納根(vonHanneken)共事。

    漢納根之任為海軍副提督,蓋欲使遇有橫逆時,丁汝昌得保首領。

    蓋依中國朝廷成例,敗将必服上刑也。

    一陸軍工程師而為海軍副提督?此則非李鴻章所暇計及。

    彼丁氏固出身騎旅,而未嘗以稍知航事自許也。

    若論漢納根氏,則在當時情形之下,吾未見有其他任何人(設如一英國海軍提督)能視彼更為稱職也。

    更以補足此幕滑稽劇者,予以海軍後備少尉,亦被任為漢納根之海軍顧問兼秘書。

    吾人所處之境地如此。

     予與德狄靈及漢納根讨論戰略時所貢獻之意見如下:電購智利某新巡洋艦(予憶此艦名五月十五,FifteenthofMay),為世界最捷之艦者,開來中國海岸。

    無論彼等索何價,即照付之,毋與龂論,毋稍稽延。

    此艦付予指揮。

    其中原有士官之一部分當願投效,餘則予自能召募補充之。

    炮手、爐夫、水手等用華人便可。

    予将以此艦擾亂敵人後方海陸。

    倘吾人能使艦隊之動作,延至予艦已實行其任務時,則萬事皆妥。

    蓋如此則彼等之第一着将為設法捕捉予艦,彼等将留吉野浪速及其他輕捷巡艦以防守諸煤港,如此則我方艦隊之利也。

    敵軍在朝鮮必勝,而向中國邊境侵襲,并在此方啟樂觀之前途。

    在此等情形之下,日人當不竭全神,聚全力于艦隊動作。

    而事勢所展将為我方之利。

    且使予艦而克奏功者,則彼等将悔開戰之孟浪也。

     與議者言,類此之策亦曾經思及,而此意适與符同。

    總督亦韪此策。

    數日後聞購艦事已辦妥,予為之手舞足蹈。

    予心中充滿關于用人及儲煤之計劃,而為海軍界作報告已成次要之事矣。

     兩星期後來一大震擊。

    智利所拟價并未包括軍械,或保留原有軍械(二者孰是,予不确憶),議遂寝。

    如是曆史乃造成。

    日人于此事直接或間接有影響乎?蓋不獨疑似而已。

     漢納根,乃普魯士人,本為防禦工程師。

    先是,旅順及威海衛之炮台為彼所築。

    彼為一好人,且具好性格,惟晚年稍有僻行。

    當高升運船為日人所沉,投水士卒為日人轟擊時(此事在鴨綠江戰前&mdash&mdash譯者注),彼亦在其中。

    彼沒(予畏言其沒幾裡也)至一島,得慶生還。

    彼視其生命蓋如遊戲。

     彼與予同時加入艦隊,出大沽口,向旅順進發。

    在旅順查看軍械清單,始得知一可悲之事實:戰艦中十吋口炮之大彈,隻有三枚,其練習用之小彈亦奇绌。

    惟其他諸艦,彈儲尚足。

    乃立電總督,謂中國之命運全賴兵工廠日夜趕制炮彈。

    事屬如此之大機要,請彼萬勿信托他人&mdash&mdash即兵工廠總辦亦不可托&mdash&mdash必須親往督察。

    此事當然不克行,數星期後一運船載來炮彈若幹,并總辦一函。

    大意謂,“徑(calibre)四之彈不能制;徑二又半之彈,茲給應若幹。

    依例之補充,此已足數”,吾人所能期望于彼者已盡于是。

     予等加入艦隊後不久,予即被任為副司令,正司令則李鼎新也。

    予在日記中深怼職不副名&mdash&mdash毫無實權,隻備顧問&mdash&mdash并怼李君;此實不允。

    予尚待博得衆人信任,而李君對予恒懇笃也。

    在受任之前,予與一英國退伍水兵及一德國工程師共席而食。

    至是,李君自以其安适之居所,一坐室及一卧室讓予。

    其後李君幾經人生之浮沉,與予始終為友。

    李君缺堅強之性格,不能駕馭所部,惟此泰半由于總兵劉步蟾之不為彼助。

    予于是皇皇于其間,盡予力之所能,拟就信号之制度、艦隊之組織及戰艦内部之複雜布置。

    從事之初,此已足使予忙于應接。

    然予不過一戰艦之巨大有機體内之一單位,試盡其職。

    閑時每念不知将有何事發生。

     自爾日以來,予至今乃第一次展讀予戰時之日記,予所作報告及其他文件。

    以所紀之事實與予記憶中所存者比較,(于予)可得教益。

    予所行事之見于記錄者,惟限于與戰局有關之部分。

    個人之經曆,無論如何劇烈,僅簡單附及,或且全阙。

    誠然,予之日記蓋極謙遜,因餘已聯結于極端複雜之有機體中。

    一大戰艦及其動作已頗複雜矣。

    然予所謂複雜,并不指此。

    比較而言,此極簡單耳。

    所謂複雜者,乃在端緒紛纭之殊異動機與理想。

    此時所最需者為統一之目标,而乃代以紊亂無紀之龐雜。

    此大機器&mdash&mdash不獨包括艦隊,并包括一切與之有關者,自總督以至兵工廠總辦&mdash&mdash其諸組之輪,不依一共同之方向而旋轉,乃各依其私獨之方向而旋轉。

    諸組或分或合,視乎需要而殊,予取予攜,但求并行不悖。

    效率觀點下之紀綱,此機器乃其反面;然此乃極有條理之紛亂,在無事時運行甚順,絕無龁之聲。

    蓋膏之者有中飽之利,有親族之援(此乃其先聖之至德所留之渣沫)也。

     此機器運行之情形,請舉一例以明之。

    兩戰鬥艦之十吋口炮,其戰時用彈為猛烈之四直徑彈(fourcalibershell),其練習用彈為二半直徑者。

    後者庫藏尚豐,惟前者旗艦隻有一枚,其姊妹艦則有一雙。

    吾人可斷言者,當戰鬥開始時,兩艦之炮佐(彼等皆為好人)必甚關心此事而告之兩總兵,彼等當告之丁提督,丁則求接濟于兵工廠。

    然當無事時,則不聞陳訴之聲矣。

    若以此事直陳于總督(彼之女婿張佩綸,即兵工廠總辦,至少必向日人賣弄颦笑,惟當時無人知之耳),則違反中國一切成規,則将全副機器推翻矣。

    此中之巨奸為三管帶,林、劉及方;而提督丁氏不與焉。

    彼特為衆承罪而已。

     至于其餘&mdash&mdash司令、少尉、工程師等,則恰受齧掣于機器中;彼等罕或知此事實,蓋習為故常也。

    此外水兵及爐夫等則大抵良善之輩,未受中國官僚之道德的惡疾所染。

    其間複有衆弁目,品類不一。

     凡此一切事務之頭腦則為總督李鴻章,彼與太監李蓮英乃慈禧太後之左右手。

    李為世界著名之外交家,其在本國,在戰前則以偉大之海陸軍組織者稱;彼實非是,且不能為是。

    蓋腐敗、中飽及援結私親諸症,使其手下各組織無複完膚者,其病源皆在鴻章自身,而彼之染此諸症,且視尋常中國官吏為甚。

    彼已受齧掣于頑鈍之全國大機器中,且亦習為故常,即有為之指陳,彼亦瞢然不省。

    然即此,鴻章為一熱烈之愛國者無疑。

    中國之謎,此其一例也。

     然以予所見,此次戰事中最大之謎卻如下述:當1893年大閱海陸軍時,戰争之說已起。

    前此一年,鴻章已從漢納根之議,令制巨彈,備戰鬥艦用;以張佩綸之阻尼,令實未行。

    然當戰雲彌漫而舉行大閱之際,奚獨無人以子彈之缺乏警李鴻章?縱丁提督不知為此,奚在場之德狄靈及漢納根亦不之知乎? 戰事之起原今不具述。

    簡略言之,朝鮮事實上為中國及日本共管,日本決欲屏中國勢力于朝鮮外而獨占之。

    啟嫌及開戰皆由日本主動。

    李鴻章之應付,不過虛張聲勢,實不能謂之真正防禦。

    彼手下之海陸軍等,于兇狠之面具,中世紀東方軍士戴以吓敵者而已。

    彼亦知若實際交綏,殊難幸勝。

    然聲勢既已虛張過度,不能收回,而慈禧太後複迫促之,戰局之成,或反其本意。

    而日本早已“看穿”其實情矣。

     李鴻章及西太後而下促成戰争之動力或首推德狄靈。

    彼為德人,本海關駐天津委員,自為鴻章顧問,已半離赫德而獨立,赫德之不悅可知也。

    德狄靈自以為貌似俾斯麥。

    此事于彼有甚大之影響無疑,蓋吾人自以為貌似某人則每有模仿其人所為之趨向。

    然就此事論,德狄靈實為鏡所誤。

    彼采用一種俾斯麥式之舉止,自負不凡。

    然于戰争一類之事,彼顯然缺乏判斷及執行之初步技能,彼蓋以戰争為戲玩,猶幼童之粉紅印度人耳。

    正當戰氛四布之時,彼随李鴻章閱兵,以三尺童子處此,亦當立即思及軍械及子彈,然此第一步之需要,竟未顧及。

     今請轉而論予之日記。

    予所勾勒之圖畫,予亦不自知。

    予實堕黑暗中。

    日記中屢述予所遭之困難,及未遂之願望。

    然予大抵一切視為固然,亦實當如是。

    餘為副司令,最初毫無實權;其後權漸增,其終且頗有效力。

    予自始即間為職外之創議;關于戰鬥及執行之事,能為此者,惟予一人而已。

    予且有數次冒險之事,此等事廣據餘之記憶;惟當其發生時,并未廣據予心,亦未廣據他人之心。

    予固非中心之人物也。

    誠然,予之日記頗為謙抑,然即此予因曾作一函,極力抨擊《泰晤士報》通信員,以其舉予所為歸功于他人。

     自梁氏去職後,艦隊中有洋員五人。

    旗艦中有尼格路士(Nicholls),為英國退伍水兵,一健者也;有亞爾伯利希特(Albrecht),為德國工程師。

    在其姊妹艦鎮遠中則有赫克曼(Heckman),為德國炮術專家,乃最富能力之人;有麥吉芬(PhiloM&rsquoGiffin),為美國航海術教師,其心蓋不全在于所事。

    在别艦則有普菲士(Purvis),為英國工程師,吾等無一喜之。

     威海衛為吾等之大本營。

    在此間,洋人及中國管帶常聚于俱樂部中,讨論艦隊之布置及銜鋒逼擊等問題。

    又談及出巡探敵(其事在予入海軍前),黑夜相遇,各自逃避之故事。

    或聞喁喁竊議,謂總兵(劉步蟾)惟恐遇敵。

    時有一少年管帶,自計将如何動作,出言最多,其後鴨綠江之戰開始便倉皇逃遁者,即此人也。

     提督開戰事會議,議決戰時衆艦前後分段縱列,成直線,每段大抵姊妹艦二,成“四度行列”(inquarterline)。

    予未被召赴此會,殊覺失望。

    然予固無期望被召之權位也,予時亟欲備一救生背心,顧不可得,惟得一注射器及嗎啡一二管。

     二、鴨綠江之戰 (甲)戰況 時為1894年9月17日。

    中國艦隊駐碇于鴨綠江口外,口内運船泊焉。

    艦隊之任務在掩護船中兵士登陸。

    距此不多哩外,在朝鮮海濱,中日軍士方在戰鬥中。

     當此9月清朗之晨,定遠旗艦中,欣欣之氣,最為充溢。

    此非謂前途之希望佳也,即吾輩中最抱樂觀之人亦不能為此語。

    炮彈不奇绌乎?總兵劉步蟾之怯葸已素著,又安知其何所不為,何所不畏為?然無論如何,今可确知,大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