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成德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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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補記者如下: 繩孫客燕,辱兄相招。

    松齡客楚,惠問良厚。

    謂嚴君言,子才可取。

    雖未識面,與子為友。

    無可相見,去年冬暮。

    今歲春殘,繩孫奉假,齡則去官。

    (繩孫以是年四月請假出都,詳于其容若哀詞。

    則“去年冬暮”之别指松齡也。

    )&hellip&hellip别來無幾,思我實深。

    兩奉兄書,見兄素心。

     (六)梁佩蘭祭容若文(《通志堂集》卷十九)亦有傳記材料可采者如下: 我離京師,距今(康熙乙醜)四年。

    此來見公,歡倍于前。

    留我朱邸,以風以雅。

    更築閑館,渌水之下。

    仲夏五月,朱荷繞門。

    西山飛來,青翠滿軒。

    我念室家,南北萬裡。

    不能即歸,暫焉依止。

    公為相慰,至于再三。

    謂我明春,同出江南。

    公昨乞假,恩許休沐。

    靜披圖史,閑聆絲竹。

    頃複入侍,上臨乾清。

    谕以奏賦,振筆立成。

    &hellip&hellip四方名土,鱗集一時。

    埙篪疊唱,公為總持。

    良宵皓月,更賦夜合。

    或陳素紙,或倚木榻。

    陶觞抒詠,其樂洋洋。

    (集卷十三有《〈渌水亭宴集詩〉序》,以骈俪出之,無傳記材料,今不錄。

    ) (七)康熙辛酉,吳漢槎自塞外歸,容若即延館其家。

    《通志堂集》卷十四《祭吳漢槎文》中雲: 皂帽歸來,嗚咽霑巾。

    我喜得子,如骖之靳。

    花間草堂,月夕霜辰。

    未幾思母,翩然南棹。

    &hellip&hellip中得子訊,卧疴累月。

    數寄尺書,促子遄發。

    授館甫爾,遂苦下洩。

    兩月之間,遂成永訣。

     漢槎弟兆宣能文,亦館容若家。

    有祭容若文,見《通志堂集》卷十九。

     (八)劉繼增《成容若小傳》(見本傳引)記康熙甲子容若扈駕過無錫,與顧貞觀、姜宸英、陳其年偕宿惠山仞草庵,又與貞觀倘佯山中。

    嘗偕登貫華閣,屏從去梯,作竟夕談。

    前已考,知其年草率,所記可疑。

    今讀《通志堂集》卷十三《與顧梁汾書》雲:“扈跸遄征,遠離知己。

    若留北阙,仆逐南雲。

    ”則是時貞觀實不在裡。

    劉傳所記,皆子虛也。

    考劉君及其前人所以緻誤者,蓋彼等以容若有《桑榆墅同梁汾夜望》詩,又貞觀《彈指詞》注有“憶桑榆墅有三層小樓,容若與餘昔年乘月去梯處”之語。

    因以為貞觀所謂“桑榆”乃指其故裡,而桑榆墅之小樓乃指貫華閣也。

    不知桑榆墅乃一專名,容若詩題可證。

    其所在雖不可考,今按容若緻梁汾書,可決其非貫華閣也。

    容若扈駕南巡時與梁汾一段故事,二百餘年來成為文學史上佳話,播于吟詠,施于畫圖,且構成貫華閣古迹上之重大意義,不謂今乃得知其幻。

    (惟容若登貫華閣留像額題事,則有後人見證可信。

    )深望世之與貫華閣有關系者,更正前誤,揭于閣中,使後來登臨憑吊者得知其實。

    雖足以減卻彼等之詩意與曆史興趣不少,然真理終屬可愛也。

     容若在南巡期内創作頗多,有《金山賦》《靈岩賦》,詩有《泰山》《曲阜》《聖駕臨江賦》《江行》《江南雜詩》《秣陵懷古》《金陵》《病中過錫山》等作,詞有《虎頭詞》(憶江南)十一首。

    附記于此。

     (九)梁任公嘗跋容若《渌水亭雜識》(見中華本《飲冰室集》卷七十七)盛稱道之。

    餘曩草本傳,以未得見其書為憾。

    傳成後,朱保雄君告餘,《昭代叢書》中有之。

    因循未及覓閱,旋得《通志堂集》中有之,凡五集,自序雲: 癸醜病起披讀經史,偶有管見,書之别簡。

    或良朋莅止,傳述異聞,客去辄錄而藏焉。

    逾三四年遂成卷,曰《渌水亭雜識》。

     蓋十九至二十二三歲時所作也。

    是書以考古迹、論古事古制占大部分,論文學次之,記異聞及感想又次之。

    茲據大書,參以集中他文,可考見容若之文學見解與普通思想。

    其論詩歌以性情為主,以“才”“學”為用,以比興與造意為最高技術,以模仿為初步,而以“自立”為終鹄,而力斥步韻之非。

    其論性情與才學之關系也,曰: 詩乃心聲、性情之事也,發乎情止乎義,故謂之性。

    亦須有才乃能揮拓,有學乃不虛薄杜撰,才學之用于詩者如是而已。

    昌黎逞才,子瞻逞學,便與性情隔絕。

     其論比興也,曰: 雅頌多賦,國風多比興。

    楚詞從國風而出,純是比興,賦義絕少。

    唐人詩宗風騷多比興,宋詩比興已少。

    明人詩皆賦也,便覺腐闆少味。

     容若所謂比興,略即今日所謂明喻與暗喻。

    其論造意也,曰: 古人詠史、叙事無意。

    史也,非詩矣。

    唐人實勝古人,如“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武帝自知身不死,教修玉殿号長生”,“東風不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諸有意而不落議論故佳,若落議論,史評也,非詩矣。

     又曰: 唐人詩意不在題中,亦有不在詩中者,故高遠有味,雖作詠物詩,亦必意有寄托,不作死句。

    &hellip&hellip今人論詩惟恐一字走卻題目,時文也,非詩也。

     其論模仿與自立也,曰: 詩之學古,如孩提不能無乳姆也。

    必自立而後成詩,猶之能自立然後成人也。

    明之學老杜、學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過日。

     其《原詩》一篇(《本集》卷十四)闡此說尤詳盡痛快。

    文繁不引,其斥步韻之敝也,曰: 今世之為詩害者,莫過于作步韻詩。

    唐人中晚稍有之,宋乃大盛,故元人作《韻府群玉》,今世非步韻無詩,豈非怪事?詩既不敵前人,而又自縛手臂以臨敵,失計極矣。

    愚曾與友人言此,渠曰:“今以止是作韻,那是作詩?”此言利害,不可不畏。

    若人不戒絕此病,必無好詩。

     凡此固不盡容若之創說,而其中允當透辟,後之論詩者莫之能易也。

     容若之文學史觀,尤卓絕前人,彼确有見乎“時代文學”之理,故曰: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獻凋落,詩道失傳,而小詞大盛。

    宋人專意于詞,實為精絕。

    詩其塵羹塗改,故遠不及唐人。

     又曰: 曲起而詞廢,詞起而詩廢,唐體起而古詩廢。

    作詩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體足以言情矣。

    好古之士,本無其情,而強效其體,以作古樂府,殆覺無謂。

     明乎詞曲之為新體詩,明乎複古之無謂,此實最“近代的”見解。

    近代自焦循、王國維,以至胡适之文學史觀,胥當以容若為祖也。

    其論詞之演化,亦極精絕。

    其言曰: 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适用。

    宋詞适用而少貴重。

    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緻。

    詞離蘇、辛并稱,而辛實勝于蘇。

    蘇詩傷學詞傷才。

     容若少笃好《花間詞》(《本集》十三《緻梁藥亭書》),為此言,見解已有轉變,至更趨于成熟矣。

     容若于詩詞之選集,亦有獨見。

    朱彜尊《詞綜》出,容若《與梁藥亭書》(同上)論之曰: 近得&hellip&hellip《詞綜》一選,可稱善本。

    聞錫鬯所收詞集,凡百六十餘種,網羅之博,鑒别之精,真不易及。

    然愚意以為吾人選書,不必務博,專取精詣傑出之彥,盡其所長,使其精神風緻,湧現于楮墨之間。

    每選一家,雖多取至什至佰無厭,其餘諸家,不妨竟以黃茅白葦,概從芟薙。

    仆意欲有選如北宋之周清真、蘇子瞻、晏叔原、張子野、柳耆卿、秦少遊、賀方回,南宋之姜堯章、辛幼安、史邦卿、高賓王、程巨夫、陸務觀、吳君持、王聖與、張叔夏諸人。

    多取其詞,彙為一集,餘則取其詞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見也。

     容若于此書中已具道有志于詞之選集,徐乾學謂容若“自唐五代以來諸名家詞皆有選本”(見本傳引),其言必不虛。

    今其書不可見,惟讀上引其文,可窺見其選擇之标準,與所選之人物焉。

     容若又嘗與顧貞觀同選《今詞初集》二卷,錄同時人自吳偉業至徐燦女士凡百八十八家。

    書有魯超序,作于康熙十六年。

    此書今存,餘于倫明先生處得見之。

     以上述容若之文學見解,并附記其選業竟。

     本傳中引容若以趙松雪自況之詩,中有雲“旁通佛老言,窮探音律細”,蓋非虛語。

    《雜識》中數談音樂,且涉佛道之書。

    容若于佛、道二家有極開明之“近世的”态度,謂: 三教中皆有義理,皆有實用,皆有人物。

    能盡知之,猶恐所見未當古人心事,不能伏人。

    若不讀其書,不知其道,惟恃一家之說,沖口亂罵,隻自見其孤陋耳。

    昌黎文名高出千古,元晦道統自繼孔孟,人猶笑之,何況餘人?大抵一家人相聚,隻說得一家話,自許英傑,不自知孤陋也。

    讀書貴多、貴細,學問貴廣。

    開口提筆,驷馬不及,非易事也。

     梁任公評之曰:“可為俗儒辟異端者當頭一棒。

    翩翩一濁世公子有此器識&hellip&hellip使永其年,恐清儒中須讓此君出一頭地。

    ”(《〈渌水亭雜識〉跋》)其言蓋無溢美也。

     容若亦與缁徒往來,共作哲理談。

    《與某上人書》(《本集》十三)雲: 昨見過,時天氣甚佳。

    茗碗熏爐,清淡竟日。

    &hellip&hellip承示萬法歸一。

    一歸何處?令仆參取。

    時即下一轉語曰:“萬法歸一,一仍歸萬。

    ”此仆實有所見,非口頭禅也。

    &hellip&hellip自有天地以來,有理即有數。

    數起于一,一與一對而為二,二積而成萬。

    凡二便可見,一便不可見,故乾坤也、陰陽也、寒暑也、晝夜也、呼噏也,皆可見者也。

    一者何?太極也。

    &hellip&hellip吾儒太極之理,即在物物之中,則知一之為一,即在萬法之中。

    竺氏亦知所謂太極者。

    彼誤認太極為一物,而其教又主于空諸所有,并舉太極而空之,所以有一歸何處之語。

    &hellip&hellip求空而反滞于有,不如吾道之物物皆實,而聲臭俱冥,仍不礙于空也。

     此雖幼稚之言談,然可見容若之好思,而智力的興趣之廣也。

     容若對于當時西方耶稣會教士所傳入之異聞奇藝,亦頗留意。

    《雜識》中屢及之,嘗言“西人取井水以灌溉,有恒升車,其理即中國風箱也”。

    其巧悟有如此。

     (十)容若詞集先後至少有四種原刻本。

    其一為《側帽詞》,刻于康熙十七年戊午以前。

    其一為《飲水詞》,顧貞觀以是年刻于吳下,皆詳本傳。

    今《榆園叢刻》本似即據康熙戊午本而增輯者。

    觀其所冠序文及排列次序而可見。

    (此本卷四以前,以詞之長短為次。

    最短者在前,而《憶江南》小令乃在卷五。

    此諸詞如考定為作于戊午後,似前四卷為戊午原本,而卷五以下則為後來增輯者。

    )其一為張純修(容若詩詞題注中之張見陽即其人)所裒刻之《飲水詩詞集》本。

    張序記時在“康熙(三十年)辛未秋”。

    其一為徐乾學《通志堂集》本,嚴繩孫序記時在“康熙三十年秋九月”。

    故二本之先後不易定。

    嚴氏《〈通志堂集〉序》雲,“今健庵先生已綴輯其遺文而刻之”,似其時書尚未刻成。

    而張氏《〈飲水詩詞集〉序》雲“既刻成,謹此筆而為之序”,似《飲水詩詞集》成于《通志堂集》之前。

    今《粵雅堂集叢書》本及萬松山房本《飲水詩詞集》,即以張純修刻本為祖者也。

    除第一次刊本不可考外,其餘三本中以張刻本所收詞為最多,羨于榆園本兩首。

    《通志堂集》本最少,僅三百首。

    《通志堂集》本與張純修本次序既相同,其本文除一二字之變異外,亦大體相同;惟以之較榆園本,不獨次序不同,其本文亦恒有一句以上之差異。

    《萬松山房叢書》中之翻張刻本書題下有“錫山顧貞觀閱定”一行,而張序亦雲“此卷得之梁汾手授”,疑其不同者,由于貞觀之得容若同意而點改者。

    即康熙戊午亦非不經貞觀等點改者,觀顧序謂“與吳君薗次共為訂定”而可證。

    今日欲觀容若詞在被點改前之本來面目,蓋無從矣。

    予确信榆園本之來源為較早,他日若編校納蘭詞,凡可依此本者皆依之,庶幾所失本來面目者較少焉。

     原載《學衡》第70期,192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