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庵打油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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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寒山夢,夢見寒山喝一聲,居士若知翻着襪,老僧何處作營生。

     廿九年十二月七日作。

    翻着襪,王梵志詩語,見《山谷題跋》。

     其十一至十二 我是山中老比丘,偶來城市作勾留,忽聞一聲劈破玉,漫對明燈搔白頭。

     十一日晚在蘇州聽歌作。

     廿年不見開元寺,寂寞荒場總一般,惟念水澄橋下路,骨灰瓦屑最難看。

     年年乞巧徒成拙,烏鵲填橋事大難,猶是世尊悲憫意,不如市井鬧盂蘭。

     三十一年七月十八日作。

     其十五至十六 山居亦自多佳趣,山色蒼茫山月高,掩卷閉門無一事,支頤獨自聽狼嗥。

     家祭年年總是虛,乃翁心願竟何如。

    故園未毀不歸去,怕出偏門過魯墟。

     二十日後再作一絕,懷吾鄉放翁也。

    先祖妣孫太君家在偏門外,與快閣比鄰,蔣太君家魯墟,即放翁詩所雲輕帆過魯墟者是也。

     其三至六 大風吹倒墳頭樹,杉葉松毛着地鋪。

    惆怅跳山山下路,秋光還似舊時無。

     十月三十日所作。

     其十七 多謝石家豆腐羹,得嘗南味慰離情。

    吾鄉亦有姒家菜,禹廟開時歸未成。

     三十二年四月十日至蘇州遊靈岩山,在木渎午飯,石家飯店主人索題,為書此二十八字,壁間有于右任句雲,多謝石家鲃肺湯,故仿之也。

     但思忍過事堪喜,回首冤親一惘然。

    飽吃苦茶辨餘味,代言覓得杜樊川。

     十四日作。

    此二詩均為元日事而作,忍過事堪喜系杜牧之句,偶從《困學紀聞》中見到,覺得很有意思,廿三年秋天在日本片濑制一小花瓶,手題此句為紀念,至今尚放在書架子上。

     其九至十 烏鵲呼号繞樹飛,天河暗淡小星稀,不須更讀枝巢記,如此秋光已可悲。

     不是淵明乞食時,但稱陀佛省言辭。

    攜歸白酒私牛肉,醉倒村邊土地祠。

     古有遊仙詩,多言道教,此殆是遊方僧詩乎,比丘本是乞士,亦或有神通也。

    戊寅冬至雪夜記。

    案,廿八年元日遇刺客,或雲擲缽詩幾成谶語,古來這種偶然的事蓋多有之,無怪筆記上不乏材料也。

     其七至八 一水盈盈不得渡,耕牛立瘦布機停。

    劇憐下界癡兒女,笃笃香花拜二星。

     三十年七夕作。

     其十三 一住金陵逾十日,笑談鋪啜破工夫,疲車羸馬招搖過,為吃幹絲到後湖。

     十四日友人邀遊玄武湖作。

     這些以詩論當然全不成,但裡邊的意思總是确實的,所以如隻取其述懷,當作文章看,亦未始不可,隻是意少隐曲而已。

    我的打油詩本來寫的很是拙直,隻要第一不當他作遊戲話,意思極容易看得出,大約就隻有憂與懼耳。

    孔子說,仁者不憂,勇者不懼。

    吾侪小人誠不足與語仁勇,唯憂生憫亂,正是人情之常,而能懼思之人亦複為君子所取,然則知憂懼或與知慚愧相類,未始非人生入德之門乎。

    從前讀過《詩經》,大半都已忘記了,但是記起幾篇來,覺得古時詩人何其那麼哀傷,每讀一過令人不歡。

    如王風《黍離》雲,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其心理狀态則雲中心搖搖,終乃如醉以至如噎。

    又《兔爰》雲,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

    小序說明原委,則雲君子不樂其生。

    幸哉我們尚得止于憂懼,這裡總還有一點希望,若到了哀傷則一切已完了矣。

    大抵憂懼的分子在我的詩文裡由來已久,最好的例是那篇《小河》,民國八年所作的新詩,可以與二十年後的打油詩做一個對照。

    這是民八的一月廿四日所作,登載在《新青年》上,共有五十七行,當時覺得有點别緻,頗引起好些注意。

    或者在形式上可以說,擺脫了詩詞歌賦的規律,完全用語體散文來寫,這是一種新表現,誇獎的話隻能說到這裡為止,至于内容那實在是很舊的,假如說明了的時候,簡直可以說這是新詩人所大抵不屑為的,一句話就是那種古老的憂懼。

    這本是中國舊詩人的傳統,不過他們不幸多是事後的哀傷,我們還算好一點的是将來的憂慮,其次是形式也就不是直接的,而用了譬喻,其實外國民歌中很多這種方式,便是在中國,《中山狼傳》裡的老牛老樹也都說話,所以說到底連形式也并不是什麼新的東西。

    鄙人是中國東南水鄉的人民,對于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利害,《小河》的題材即由此而出。

    古人雲,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法國路易十四雲,朕等之後有洪水來。

    其一戒懼如周公,其一放肆如隋炀,但二者的話其歸趨則一,是一樣的可怕。

    把這類的思想裝到詩裡去,是做不成好詩來的,但這是我誠懇的意思,所以随時得有機會便想發表,自《小河》起,中間經過好些文詩,以至《中國的思想問題》,前後二十餘年,就隻是這兩句話,今昔讀者或者不接頭亦未可知,自己則很是清楚,深知老調無變化,令人厭聞,唯不可不說實話耳。

    打油詩本不足道,今又為此而有此一番說明,殊有唐喪時日之感,故亦不多贅矣。

    民國甲申,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