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孽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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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角英皇道,白璐珊慘遭毒手的新聞,把一群外勤記者吸引到廣德醫院的會客室裡來。

    陰雨,黃昏時分,給濃煙蒙罩的房子,顯得格外沉悶。

    他們就圍在一起,閑談,打橋牌,排遣這又緊張又寂寞的時光。

    走廊上,隻見穿白衣的護士穿梭似地來來去去;有時也伸過頭去看看,想來醫生已經動了手術,該有點線索了。

    一回兒,看護長帶了好消息進來;大家立即放下了紙牌,擁向前去,團團圍了她一圈。

    她低下頭去想了想,好似她要找出一條索子的頭緒來。

     &ldquo好了,打了三次強心針,神志清醒過來了。

    &rdquo她說,&ldquo白姑娘的左臉,上下五處傷口;眼角那一绺,深得很,幸而沒曾破了眼珠;顴骨那一刀,沒傷骨,不要緊;頭上的一刀,向後歪了一下,血流得多!下頤那一個十字叉,把嘴唇割碎啦,總算縫好了;别的倒沒有甚麼,隻是破了相啦!&rdquo &ldquo她自己怎麼說?她是幹甚麼的?害她的是誰?為甚麼下這麼狠的毒手?&rdquo那一圈記者急于要知道這些事。

     &ldquo看她說話很吃力!一時吓昏啦!一個北邊人,山東口音,她自己說在一家舞廳做舞女,她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這邊!害她的叫李仲逵,他是山東人,軍官出身,還是她丈夫的朋友呢。

    &rdquo &ldquo她丈夫呢?&rdquo &ldquo在大陸沒出來,死了!&rdquo &ldquo她自己知道,這姓李的要來害她的嗎?&rdquo &ldquo說起來,她傷心得很!這姓李的,在香港失業流浪,還靠著她不時救濟他呢!&rdquo &ldquo男子漢,就這麼沒心肝,下得毒手?&rdquo有人替她抱不平。

     &ldquo我看,這裡面還有文章;她養活他,救濟他,他還會恩将仇報?&rdquo有人帶點兒懷疑。

     &ldquo你知道,這個世界變了;先前,不是一個姓藍的舞女,也是給一個男人刨了臉龐;臉是女人的本錢,這種男人,就這麼毒,要他見不得世面,活不成!&rdquo又是一個發的議論。

     &ldquo聽她說,這姓李的,和她好久不見面了;昨天,偶爾在英皇道上碰到的;邀她進了酒店,沒講幾句話,就動手的!&rdquo那看護長補充了幾句。

     &ldquo男女之間,總是這麼一筆糊塗賬!&rdquo有人在那兒歎息。

     正當議論紛紛的當兒,警察局的電話來了,說是疑兇李仲逵已經落網;沒等電話說完,一窩蜂似地,他們又趕向警察局去了。

    投在他們眼前,這姓李的,彪形大漢,是北方人的樣兒。

    雙眼血紅,大概整個晚上沒睡好。

    他看見這麼許多眼睛看著他,這麼許多鏡頭對著他,呶呶嘴吧,在發氣。

     &ldquo他們說你殺了人呢!&rdquo &ldquo是,殺了人!&rdquo他臉上毫無表情。

     &ldquo有甚麼仇恨,要這麼害她?&rdquo &ldquo無冤無仇。

    &rdquo冷冷地這麼一句。

     &ldquo那為甚麼要害她?&rdquo &ldquo她是女人嘛?&rdquo &ldquo是你的女人?&rdquo &ldquo不,&rdquo他搖搖頭。

     &ldquo不是你的女人,那為甚麼?&rdquo &ldquo沒有為甚麼。

    是女人都要殺!女人是禍水;香港的女人,妖裡妖氣;殺,殺,殺,殺,殺,殺,殺,殺她們精光!&rdquo他好似張獻忠下凡,鐵青著臉,右手裝出殺人的樣兒! 一室的人都在交頭接耳,覺得這個兇手,神經錯亂,亂殺人! &ldquo人家的女人,管你甚麼事!&rdquo &ldquo咦,她是山東人,丢我們山東人的臉!手邊沒有刀,留下她的狗命!還是運氣了她!&rdquo他發了一聲冷笑! &ldquo神經病瘋子!&rdquo有人輕聲在說。

     &ldquo我看他受人指使,另有門道!&rdquo另外竊竊私議。

     &ldquo大丈夫,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咱姓李的,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做了就做了,怕甚麼!&rdquo他又在冷笑!&ldquo大不了,平頭之罪,有甚麼稀奇!二十年又是一條大好漢,怕甚麼!&rdquo 這時,警察走過來,把他提到審問室去了;他邊走邊說:&ldquo怕甚麼!怕甚麼!&rdquo 從李仲逵的口供裡,大家也聽不出另外的線索;他的話,一半誇大,一半氣憤;他不願意别人說他吃女人的軟飯,要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來替天行道。

    一則他是北邊人,氣概比較豪爽,胸襟卻十分狹窄;他做過軍官,威風過一時,不願意讓别人看作是被利用的傀儡。

    盡管黃明中在澳門擔驚受怕,他卻始終沒說到黃明中一個字。

    一個人,當他犯罪的時候,開頭是清醒的;一動手就糊塗了,甚至進入昏迷狀态,自己也不知道做的是甚麼事;他自己看了報紙上的記載,好似這一場大禍事,是别人闖出來的,跟他毫無關系。

    他自己又像在那兒受最後的裁判,經不起良心的譴責;他在找尋許多理由,這些理由,一一又被他自我駁倒;直到那最後的理由出來,他此次行兇,隻是移風易俗,為社會正人心;這麼一來,他便自己把自己塑成偉大的英雄了。

     直到第二個星期,白璐珊裹了一臉創傷,和他在法庭上相見了;這位英雄,才從幻想的境界回到現實世界來。

    他隻聽得她一面啜泣,一面申訴:她到了香港,孤孑無依,和這姓李的,一面之交,攀了鄉誼,乃遂引狼入室;她是在威脅之下,被他污辱了的,忍氣吞聲,苟活下去。

    後來,她手邊一點現錢都花光了,隻得下海伴舞去;他還是予取予求,拿她賣笑的錢去喝酒賭錢。

    她跟他吵了幾次,捱他幾次毒打。

    有一回,他偷了她的手表金镯,把表送給另外一個女人,把金镯換錢亂花,這才大鬧一場,好幾個月不敢見她的面了。

    直到上星期,偶爾在月園碰了面;他就這麼下了毒手,他幾乎要她的命。

    她的血淚,把整個法庭聽衆都感動了;他的頭越來越低,自己明白,這些不要臉的事,都是他自己幹的。

    他那替天行道,為社會除害的大旗,就此倒下來了!他自己忽然覺得自己隻是蟲豸,畜生,不要臉的東西;他自己舉起手來,左右開弓,打了一頓嘴巴,好似冤鬼附上了身體。

     迷迷糊糊之中,他好似聽到了庭上的判決:&ldquo十五年監禁。

    &rdquo十五年的數字,比他二十年再做一條好漢,短了一點;但是這瓶洩了氣的英雄牌啤酒,一點勁也沒有了。

    他和這個世界,就這麼暫别了。

    他看見白璐珊滿頭白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