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灰色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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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叫了。

    &ldquo爸爸不好,這麼好的地方,不讓我們來!他自己一個人天天吃香蕉,我們沒得吃!&rdquo &ldquo對,對,爸爸不民主!有香蕉他一個人吃,不民主!&rdquo玲玲停著嘴,&ldquo來,來,來!我們來唱:打倒爸爸,不民主!不民主!香蕉不給大家吃,香蕉不給大家吃,真可惡,真可惡!&rdquo她們兩人就這麼一唱一和起來了! &ldquo大姊,你說爸爸民主不民主?&rdquo &ldquo等我想一想,呣,我們穿的這麼破,爸爸穿得多漂亮!我們要爸爸替我們做衣裳!&rdquo阿珠剛跳了幾下,嘶的一聲,腰間已經裂開一條長縫了。

    &ldquo我們跟爸爸談判去,要吃香蕉!&rdquo &ldquo橘子,蘋果,西瓜,荔枝,桂圓。

    &rdquo &ldquo汽水,冰激淩,葡萄幹。

    &rdquo &ldquo我們要買鞋子,襪子,衣服,帽子。

    &rdquo &ldquo我還要一件絨線衫,&rdquo阿珠記起她那件粉紅色的絨衫。

     &ldquo我要一套絨衣褲,短褲子。

    &rdquo &ldquo阿姐,我要看電影啊!&rdquo &ldquo好了,好了,我們到了天堂了;要甚麼有甚麼,我們要爸爸買!&rdquo 她們有了這麼一緻的要求,那歌聲唱得更起勁了。

    &ldquo5656.16.1,5.165323.3653212,2532.16.1,&hellip&hellip我們大家來要求,要求爸爸買東西,吃也買,穿也買。

    &rdquo下面就是一陣叫,一陣笑,一陣跳,她們的确到了天堂了。

     &ldquo錢呢?&rdquo &ldquo爸爸有!&rdquo &ldquo我也有!&rdquo珑珑從袋中取出一張千元的人民票來。

     &ldquo呸,一千塊錢,夠甚麼用?&rdquo玲玲把他手中那張人民票撲落一下打掉了。

    她從自己袋裡挖出一張綠色的票子來,&ldquo你瞧,我有港币!&rdquo 珑珑湊過去一看,隻是一塊錢。

    &ldquo一塊錢,有甚麼稀奇!&rdquo &ldquo一塊錢,就比你一千塊的多!&rdquo &ldquo你們瞧,我也有一塊錢的票子。

    &rdquo阿珠挖出一張狹長的票子來;那票子滿紙都是洋文。

     &ldquo阿姐,這是甚麼用的。

    &rdquo &ldquo這也是一塊錢,我這一塊錢又比你的一塊錢多!我的是美金。

    &rdquo &ldquo阿姐,美金不好,老師說的,美國帝國主義頂壞!美金不好!&rdquo &ldquo媽說的,美金值錢,這一塊錢,抵得好幾萬人民票。

    &rdquo &ldquo這是甚麼道理呢?&rdquo 這幾個&ldquo阿麗思&rdquo,她們是在大陸生長的,忽而落到了這個新的天地。

    她們一直沒見過五分,一角的錢,落在她們眼裡,不是五百,就是一千;再多一點,五千一萬,倒也常見的。

    她們手頭還有幾張二十五萬五十萬的金元券,夾在書本裡,就當作書簽用的。

    她隻記得數學書上,有一些元、角、分的習題,老師曾經說過:十多年前,那時候,中國還沒跟日本打仗,就是五分一角這麼算的。

    青菜三分錢一斤,豬肉一角錢半斤,這就聽起來,好似海外奇談了。

     而今,這幾位阿麗思,吃了那片糕,暴然縮小了,眼前就是這麼一個五分、一角鬥零算起的新世界了。

    葡币是種算法,港币、叻币又是一種算法,美金英鎊又是一種算法!這些花花綠綠的票子,就把阿麗思們的小腦袋攪昏了。

     她們在那兒想:她們的爸爸袋裡有港币,有美金,一定有好多好多錢,算起來算不清的錢。

    她們來到了這麼一個看不懂聽不懂的地方;這是中國的地方,卻又不是中國的地方;眼前滿是中國人,可又不十分像是中國人;這是甚麼都有的地方,這是甚麼都沒有的地方;這是有錢人的天堂,她們相信自己已經來到了天堂。

    她們的爸爸,有著數不清的錢,這就行了。

    她們把自己的單子擺在爸爸的眼前。

     她們整天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拖著媽媽問長問短,她們的媽媽,老是那麼不作聲,結底總是那麼一句話:&ldquo你們年紀還小,你們不懂!&rdquo &ldquo我們甚麼時候會懂了呢?嗯,我知道那時候,我們也有錢了!&rdquo她們老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幾位阿麗思,她們把自己的爸爸想得那麼富裕有錢,她們開出的單子,多少也稱心如願,吃過甜頭的。

    她們的身子,光鮮起來了;新鞋子,新襪子,頭上绾根紅帶子,漂亮得多了。

    她們看過幾場電影,吃過兩次大菜,坐過幾次的士,在海灘上遊過水,翻過斤鬥;汽水、雪糕、芒果、橘子都吃夠了。

    但是,丈八矛燈,照見了遠處,照不見眼前;她們一家人搬出了酒店,就擠在新馬路的一家裁縫鋪的樓上,一間前樓帶一騎樓。

    天聲夫婦倆,帶著頂小的阿璋睡在床上,阿珠睡行軍床,玲玲、珑珑在騎樓上搭個鋪位;一個衣櫃,一張書桌,一堆箱麓,就把這房子塞滿了。

     偏是陳太太的堂弟張子沅,澳門住不得,香港去不得,大陸歸不得,晚上拖了一床席子在過廊上攤地鋪,事事礙手礙腳的;他的淘金好夢,跨入了澳門便破滅了。

    他眼見陳太的臉色雖是紅潤了一點,心事卻一天一天嚴重起來;天聲的眉頭皺著鎖著,言外之意,他也懂得;連孩子們的興緻也一天一天壞下去了。

    他知道他走上了一條絕路,不獨他自己沒有辦法,連天聲的辦法也不很多的。

     有一天,他逛了一陣閑街回來,剛走進房門,便聽得天聲夫婦倆關著門,在那兒流淚歎氣。

    他眼前一片黑,腳步就在房門呆住了。

    他在天聲跟前混了這麼一些日子,這日子不會混得很久的。

    他倒退下來,輕輕地走下了樓。

    低著頭一步一步走著想著,自己該識相些,早點搬開,可是落在這樣一個連話都聽不懂的地方,要飯的機會都不很多,他能走到那兒去呢? 澳門這樣小的螺絲殼,一轉兩轉,又轉到中央酒店門口了;這東方的蒙地卡羅,這帶有誘惑性的世界;四個紅字,就在他的眼前躍動。

    他冷笑了一聲:&ldquo反正到了絕路,&lsquo跳海&rsquo還是抓住自己的命運,就憑自己來選擇了。

    &rdquo他看了老半天,想了老半天,決下心來了。

    &ldquo好吧,等死,不如尋死,說不定命運會向他招手,一個斤鬥,翻上雲端去呢!&rdquo 他拐過了牆角,信步走到海灘邊上,就在一塊圓石上坐著。

    低著頭,想了老半天。

    路隻有這麼一條!明知是危崖斷壁,也隻能拼著性命試一試了,他脫下那雙破舊的皮鞋,從鞋舌上取出兩個戒指,這是他的最後财産,他把自己的命運放在這兩隻戒指上。

     他把兩隻戒指套在手指上,他鄭重地吻著這戒指,默禱上蒼;庇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