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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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年,中秋節的晚上,月光如水,流向鑽石山的曲徑小巷,彈三弦的賣唱,那女兒彎彎照九州的詩句,一字一字打入了一家木屋裡愁眉相對的父子的心頭。

     &ldquo爹,我們的路,已經走到了天盡頭了吧?&rdquo滕志傑,他靠在床沿上,扶起了正在喘哮的老父,發紅光的煤油燈,火焰突突的搖動著。

     &ldquo孩子,我們的路正在開頭呐!&rdquo這位白發老人,拍著自己的胸口,緩緩地一字一字在說。

    &ldquo我知道,我明白,會有這麼一天,要走這樣的路的。

    可是,我不願意,也想不到,終于走上這樣的路了。

    孩子,你的爹已經六十二歲了,你媽,她倒幸運,死得早,沒見到這天翻地覆的場面!&rdquo &ldquo爹,今天晚上的月亮太好了!&rdquo月光剛從窗口投入他們的床邊。

     &ldquo幾家歡喜幾家愁!這月亮是人家的!&rdquo &ldquo幾個飄零在外頭!不知大哥他們過的是怎麼樣的生活!&rdquo &ldquo孩子,不要去說了,提起了,心煩!&rdquo滕老頭子,他渾身風濕痛,發節氣,就那麼躺在床上。

    &ldquo阿傑,今日下午魯家伯伯來過,他們在彌敦道上開了一家理發鋪,生意還不錯。

    說起你的事,他也說:香港這地方,人情薄于紙,餓得死人,不找個混飯行當糊糊口是不行的。

    他說,你又不會做理發匠,而且,理發匠不是上海幫,便是廣東幫,我們是四川人,不成。

    他又說是說笑話似的,隻有一個行當,輕巧容易做;他們店裡,倒要一個擦皮鞋的。

    他說,你個子不高,生得白淨得人喜,人也聰明,要是願意的話,不妨去試試看。

    &rdquo &ldquo這有甚麼不願意?爹,我演過話劇的;茶房也做過,車子也拉過,人生就是一本戲,演甚麼像甚麼;擦皮鞋隻要能混飯吃,又算甚麼?&rdquo &ldquo想不到我們滕家,也落魄到如此地步!&rdquo &ldquo爹,你不是說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要走這樣的路的嗎?&rdquo &ldquo但是,孩子,眼前是要我們真的走這樣的路呢!&rdquo滕老頭子又喘了幾聲。

    &ldquo一個大學畢業生,擦皮鞋,你說,誰在開我們的玩笑!&rdquo &ldquo柏林大學教授也在維也納車站替别人擦皮鞋呢!勞動神聖,替别人擦皮鞋,總比把皮鞋讓别人擦,高明了一點!&rdquo &ldquo好吧!那末,你就去試試看,魯伯伯會照應你的!&rdquo 自尊夾著自卑,羞怯帶點兒好奇,這樣一份奇妙的心理,把滕志傑送到魯老闆面前。

    那位十足江湖氣的魯老闆,唇上一簇小胡子,對他????眼睛,笑笑;低聲在他耳邊說:&ldquo我是老闆,你是夥計,懂不懂?&rdquo &ldquo懂,你吩咐好啦!&rdquo &ldquo那些理發師都是你的師兄,得聽他們的話,乖一點兒!&rdquo &ldquo知道!&rdquo &ldquo知道就是,擺架子可不行!&rdquo &ldquo老伯放心,一切心照不宣!&rdquo &ldquo這兒隻有老闆,沒有老伯。

    &rdquo &ldquo老闆,知道了!&rdquo 魯老闆把他仔細打量一下,說是二十三歲了,看上去隻有十八九來歲,白白胖胖的,薄薄的嘴唇,端端正正的鼻子,這孩子要得。

    他知道他寫得一筆好字,念得一肚子洋文,就是不會拿剃刀,做不得師兄。

     &ldquo志傑!有件事委屈你!這可真沒辦法的!這兒睡得很遲呢!&rdquo &ldquo不要緊!不要緊!&rdquo &ldquo不,我要說給你聽的。

    這兒,白天是理發店,下午七點鐘收場。

    七點鐘以後,這場子租給清華舞廳,晚上是跳舞的池子。

    那時候,你們得出去蹓跶蹓跶,吃個茶,到酒店坐一回也好,到了夜半一點鐘,你們才回來,搭鋪睡覺。

    ──還有一句話,當時租約上寫明在前,你們師兄弟不許上這一舞廳跳舞,不許跟舞廳裡的小姐胡調!年輕的人,心不要野出去,自愛一點。

    &rdquo &ldquo我相信老闆說的話,總是不錯的!&rdquo &ldquo那麼好了,試試看,好玩兒地做做看!&rdquo 他走出了M理發店的側門,擡頭一看,那方豎著的招牌上,橫著&ldquo清華舞廳&rdquo的霓虹燈招牌,這是擱仔這一層,恰好在M酒店的右邊。

    理發店的底下便是M咖啡室,和酒店的大門并列著。

    從大門進去,走上樓梯,右邊是M餐廳,左邊便是理發店。

    再以上,二、三、四、五層,都是酒店的客房。

    許多故事,就從餐廳開了頭,插入舞廳這一幕,到酒店去結局;這一類事,太平凡了,也就很少有人去談論。

    當然,從舞廳開頭,更是方便,經過餐廳的一幕,走上酒店去,那更不成其為故事了。

     從那天起,這位漂漂亮亮年輕小夥子,流轉地坐在矮凳上,擠在兩張圓圓的大鐵椅當中,吹著口哨替那些男女客人擦著皮鞋。

    他的行動,跟口哨中的曲調相配合。

    他加力用那條長絨布拉了幾下,看看周圍在閃著光了,他又輕輕抹了一轉,跟著他口中的尾音收了梢。

     &ldquo小夥子,你倒唱得一口洋歌呐!&rdquo二号理發師停住了剃刀看他。

     &ldquo有那麼幾出兒!&rdquo &ldquo這一套擦皮鞋本領,倒也不錯,工夫到家!那兒學來的?&rdquo &ldquo區區小弟,巴黎大學美術院擦皮鞋專科畢業,法國國家美學博士,嘻嘻!&rdquo &ldquo這小子,車大炮!&rdquo &ldquo那末,好啦,自修大學畢業,無師自通!&rdquo &ldquo做了幾年徒弟!&rdquo &ldquo跟師兄你們那一行,不同啦,速成科。

    &rdquo &ldquo你這小子,要得,口齒伶俐。

    &rdquo &ldquo二師兄,你怎麼會知道咱家是四川人?&rdquo志傑喉嚨裡打了一個胡哨。

    &ldquo咱家蘇北淮陰人,生長在成都。

    &rdquo &ldquo咱們還是同鄉呐!&rdquo &ldquo多承關照啦!&rdquo 這樣,他就很快跟那些理發匠混得很好了,連那幾位攪手巾打雜的姑娘們也多看他幾眼。

    她們私下在說:&ldquo這位哥兒,不像我們蘇北人,倒像是蘇州人,吹彈得破的臉龐。

    公子落難擦皮鞋,他還唱得那麼好聽的洋歌呐!&rdquo 他那套白色工裝上,繡著&ldquo十四&rdquo号的紅字;時常有人打趣他:&ldquo十四号,走桃花運啦,她們都想跟你在後花園私訂終身呢!&rdquo 他還是吹著口哨,擦著皮鞋,想他自己的心思;長長歎了一口氣道:&ldquo燕雀焉知鴻鹄之志哉!&rdquo &ldquo你這小子,說甚麼?&rdquo &ldquo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那知道,我手邊這一部格外難念些呢!&rdquo 這時候,他眼前景物慢慢地從濃霧中消去;映在他眼前,那是嘉陵江畔木船上的一幕。

    寒冬深夜,他跟著老人,一人一個包裹,從江津上了船;船上裝滿了一艙白蘿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