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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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入林尋澗,跣足踏著青沙,任流泉奔石,白雲入潭,默默地渡過了整個黃昏。

    明中卻是外向的女孩子,愛熱鬧,好交際,流轉于牌局、舞池、酒肆、歌榭之間,隻有強烈的刺激,才使她感到痛快。

    他想不到兩種形式的靈魂,寄寓在同樣的輪廓之中,這就讓他開始了&ldquo誤會&rdquo。

     &ldquo小弟弟,我知道你不會失約的!&rdquo她拉他坐在一邊,緊緊地靠著她。

     &ldquo&hellip&hellip&rdquo他隻是笑嘻嘻地,有些兒怕羞。

     &ldquo怎麼老是不答話?&rdquo &ldquo你要我說甚麼?&rdquo &ldquo我要你說心底裡要說的話!&rdquo &ldquo你老是把我當作小弟弟,那還叫我說甚麼!&rdquo &ldquo一碰就臉紅,臉皮這麼嫩,還不是小弟弟?&rdquo &ldquo世界變了,一個女孩子,臉皮這麼老!&rdquo他替她斟了一杯酒,&ldquo嗳,你說,你幾歲?&rdquo &ldquo小弟弟,跟你說不要緊,我今年二十三歲!&rdquo &ldquo二十三歲,說不定還是我的妹妹!&rdquo &ldquo你也二十三歲,幾月生的?&rdquo &ldquo四月。

    &rdquo &ldquo啊呀!倒真是我的好哥哥哪!&rdquo她一團和氣!&ldquo怪不得他們說你是大學畢業的,我不信,我看你,隻有十八九來歲!我是七月生日,比你還小幾個月!難怪你這麼不老實了!&rdquo &ldquo這麼不老實,我怎麼不老實?&rdquo他看她那裝傻的樣子。

     &ldquo你自己心裡明白,你老是眼睛盯著我!&rdquo &ldquo你怎麼知道我的眼睛盯著你?&rdquo &ldquo啊呀呀!你這壞東西!你說明白來,為甚麼老是盯著我?&rdquo &ldquo你的樣兒好看!&rdquo &ldquo鬼話,你把心裡的話說出來!&rdquo &ldquo我心裡沒有甚麼話。

    &rdquo &ldquo有,有,有,我知道你有!&rdquo &ldquo你知道我有,我自己卻不知道!&rdquo &ldquo我要你說!&rdquo &ldquo對啦!你就像我媽媽年輕時候的樣兒!&rdquo &ldquo噢!我明白了,難怪他們都說你像我的小弟弟啦,好哥哥喲!&rdquo 幾杯下了肚子,明中格外放浪形骸,無所拘束的了;雙頰,蘋果似地紅潤,眼珠,流星般射來射去。

    她眼睛裡的男人,好似擺在X光鏡面前,赤裸裸地,透過了華貴的外套,直入他們的心坎,每一個男人,都是緃欲燃燒著的野獸。

    她就像喂巴兒狗那樣喂著他們,一片牛肉在他們的鼻尖上甩了幾下,吊起了他們的胃口,等到他們伸出了舌尖來;她又把那片肉提得高高的,盡嚷巴兒狗跳呀,嘣呀,口水直流呀!直到她戲弄得很夠了,才投那片肉在他們的嘴裡,痛快咀嚼了一番。

     此刻,志傑的胸口,也給酒精燃燒起來,小鹿似的在撞著;可是,他并不曾伸出舌尖來。

    他要保持這一段距離,替自己的生活和老父的禮法作了最低限度的保障。

    她把火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把他的手掌掩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血紅的嘴唇帶著酒氣在那兒輕輕磨擦他的右腮!&ldquo好哥哥喲!你真是木頭人!&rdquo香港這社會,教會了這位小姐,甚麼粗野的話,都說得出嘴來!他憎恨(一種帶著有些憎恨的情緒)這隻不肯伸舌尖的巴兒狗! 霍地,她站了起來,大聲說:&ldquo走,走,走,送我回去!送我回去!&rdquo志傑也就無可奈何地扶她出門,叫了的士,送她回寓所去了。

    一回到了寓所,這位沖破了理法藩籬酒興正濃的小姐,她,更是百無禁忌了!她要志傑替她放起了浴缸裡的熱水,一絲不挂地躺在浴缸去。

    她要志傑扶她入浴,替她擦背,扶她出浴,要他不離左右地侍候她! 她披了一襲浴衣,躺在長沙發上,吩咐他坐在沙發那一頭,她的雙腳就攔在他的膝上。

    &ldquo好哥哥,派你一件好的差使,替我捏腳!&rdquo她雙眼閉著,雙手攤著伸著,浴衣半掩著。

    這時的志傑,好似著了魔法的木偶,隻能聽候她的調遣,他已經失去了自由意志,陷入了昏沉沉的深淵。

     随著他的手指的動作,那痛快的,又酸又癢的皺眉情趣,就從她的腳趾縫裡直透到了她的腦門,她盡自閉著雙眼,享受這片刻的快樂,偶爾半開了隻眼,看看她心中的木頭人,隻見他滿臉飛紅,雙眼若開若合,陷著毛巾捏著她的趾縫。

     &ldquo嗳!&rdquo她終于歎氣了! &ldquo?!&rdquo他也歎了一聲。

     志傑迷迷茫茫地,悶熱緊緊包圍著他;那捏腳的手指也就停了下來。

    許多雜亂念頭,在他的腦子裡打旋,他已經沒法從困惑中突圍出來。

    他用手托著自己下巴,低著頭,追逐一個無邊的幻想。

     忽然,他看見了一隻蠕蠕爬動著的虱子,從床的邊沿爬向她的睡衣上去了。

    這房間,給低垂的窗帷遮住了陽光,隐隐約約看見那黑點在那兒移動。

    他凝神地看著看著,隻聽得明中已經在那兒打鼾了。

    那黑點爬動得那麼緩慢,好久好久,才從睡衣的角上,爬到了她的腿邊。

    這時,志傑的神志,漸次朦胧起來;恍恍惚惚,好似進入了夢境,卻又明明白白地并非是夢境,說是現實世界,卻又并不是現實的世界。

    他的意識,似沉非沉,似浮非浮地,走向了那奇妙的心魂深淵中去了。

    他恍惚有所悟,忽然驚醒過來,他的心魂已經進入了虱子的軀體中去了。

    他就是虱子,虱子就是他,一個驚疑不定的滕志傑,已經是一隻道道地地的小虱子了! 在他的面前,是一處深遠的崖谷,那赭紅色的懸崖;兩翼環抱著一條曲折的溪澗,清泉潺浚地流著。

    他沿著溪岸向前走著,依稀是他自己家鄉的景物。

    崖谷深處是一片叢林,長杉翠柏,菁蔥照眼。

    好似長夏時分,他走得好遠好遠,穿過了叢林。

    在那懸崖尖頂上休息了好一回,又繞了林谷的後面,爬上了一望無垠的高山;那高山是一片平坦的高原;高原當中,一處幹枯了的大凹池,黝黑的沙石,散落在池中。

     他盡情遊散,就在一片淺草的大廣場上蹓跶著,向那廣漠的前程走了。

    他嗅到一陣從原野中吹送過來的春天氣息;這氣息中,夾著淡淡的花香,使他十分地興奮。

    再往前走,他的面前,又是一座高山,那高山是一處山崗,像大的鐘乳石般倒垂下來,成為大半個的橢圓形,從視線所不能到達那高高的頂上,到他的眼前,是一片玉色的潔白;那白色就像凍結了的脂膏,恰如映在雪裡的月光一般,微微地浮著一層青影。

    他想起了蘇東坡的《石鐘山記》,這是一座純大理石的高崗弓形的曲線,在遠遠的天邊鈎繪著。

    高崗的頂上,是一處暗紅的石塊砌成的山寨;他爬了好久好久,才登上寨頂,瞻望這起伏廣闊的大地,驚訝這大自然的偉大!他又躺在那山寨上,休息了一回長途跋涉的疲勞,使他恍恍惚惚進入了另一夢境。

     等到志傑從夢中醒了過來,又愕然自驚,原來他是他,虱子是虱子,明中正睡得甜蜜,那鼾聲更響得利害了!他輕輕地掩起了她的睡衣,替她蓋上了一床薄被,輕聲地溜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