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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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署印者為靳守備,閉門不納,高橋遠近鄉民數千,擁之而入,靳遂氣奪避去。

    杜複任後信用匪人,頓改前節,用刑愈酷,諸事染指。

    海南人陳次蜚,以鼎革初漂流我地,雖明末武弁,而十餘年來訓蒙新市,稱老學究矣。

    偶與鄉民高官口角,高以通南事诳杜英。

    英不揣其由,報之劉大将軍。

    撫、道以其越報也,甚恨之。

    劉複送制台,即下之按察司姚(按:姚名延著,烏程人)鞠焉。

    姚居宮最憤人以通南事诘訟者,嚴究高官,而高複供稱:“杜英教我所為。

    ”桌司并收英置獄。

    适巡撫朱(按:即朱國治,滿州人)新任,訪地方官之不職者。

    華邑宰張超素啣杜,為造惡款。

    而子衿陳五雲、高爾詢、譚公瑞,遂草入送之。

    張假手理刑許宗渾,渾即張超表弟也。

    款送而新任朱入境,疏首杜英矣,内多冤款,然皆杜愎所緻,人無憐之者。

     青村李震,字飛聲,餘之疏遠表弟也。

    幼與餘閱學于頤伯甫師,長不識字,因充選鋒,繼為營書。

    餘笑曰:“衙門雖小,亦承掇官府文移,乃有不識字營書耶?”未幾為哨長,複為百長。

    年餘值翁家港官缺,謀管其地,遂烏紗角帶,人争異之。

    至鼎革,震複管翁家港,為地方告發。

    青所遊擊于,責二十闆,革職,令他人為之。

     未幾至蘇州,遇前任署青村守備傅介,為營謀一缺。

    适有華亭巡捕縣丞,二百金可得也,為震賒取,約到任後償值。

    時撫軍土國寶批與之。

    震即至松上任,出入四人涼轎,服役者俱松郡人。

    而子衿投刺。

    皆稱“治弟某某”矣。

    縣令每遇限期,發與追比,日責數百人。

    有宋俊卿者,家資五十餘萬。

    震落魄時,以小事不足于宋,宋已忌之。

    乘其完糧時,喝役責之五十闆。

    宋太學生,又以資雄裡中,卒受其毒。

    歸青村時,将運糧往京,而遊擊于前所責罰震者,尚未解任,與之抗禮,優觞款之。

    人噴啧歎震之能洗前辱也。

    後解糧歸,以逋負甚多,淮撫責二十闆,即死于獄。

    雖不令終,然以小卒而驟至佐貳,且為本地父母,亦奇矣! 餘家姓王,江西南康人。

    洪武開基,命湯和于沿海築城。

    于是有青村,有南彙,有寶山。

    城完,用三丁抽一法,每以一千三百名員宦軍實之。

    而餘家始祖則王華三也,數傳至王怡耕,宇茂之,家富于财。

    造墳于青村城之西北,是為王家社。

    向傳用銀七千金,為浦東第一墓也。

    主穴怡耕,昭為素軒公,生思軒,軒生二子,長愛軒,次養淳,即餘祖也。

    愛軒生堂伯君谟,年十六遊癢,紹興新昌縣訓導。

    君漠生四子,長光承,字超世,後改玠右。

    過目成誦,博學能文,善書,為古文詞精絕,歲科常第一。

    坊家争請選文,遂有《易經孚尹》、《墨卷樂胥》、《名家雪崖》、《考卷右梁》、《白門易社》諸書行世,賈人獲利無算。

    于是兩京諸省,無不知有王玠右其人者。

    後應宏光年副貢,值鼎革,随君谟新昌任歸,絕意仕進,授徒自娛。

    移居新鎮南二竈楊氏井亭東之數椽,終焉。

    文宗張能鱗行文至縣,以今之管甯一額推之。

    張安茂提學浙省,聘往閱文。

    宋征輿提學八閩,亦來征聘,情詞懇切。

    皆堅拒不往。

     惟躬耕養親,絕迹城市。

    此玠右君之大概也。

    次名世,諱烈,與玠右齊名,屢試第一。

    海内無不知有二王者。

    亦謝舉業。

    李愫提學河南,堅請閱文,亦謝不往。

    階右遊庠上邑,名世金山。

    三子晉右,上海庠。

    與兄弟同日告閑,以舌耕為業。

    四子雲右,不及遊庠。

    養淳生二子:長君唯公,是為先君子。

    次君彥升。

    先君子生而穎異,年十六遊庠,發尚露額。

    養淳公配曾氏。

    嶽父念默公,止生一女,與養淳公同種王瓜,誤掊其本,遂至争口,晚即缢死。

     于是念默公撫君唯公為子,别姓曾氏。

    念默公富于财,先君子遊庠後,始得以恩榮授冠帶,與總司抗禮。

    念默公與養淳公,相繼殁于萬曆四十七年。

    先君子以崇祯元年選貢,遊京都,暨宣大陽和。

    後往河南,八載而歸。

    與松府太尊方禹修交密。

    在松十四年,天子知其廉能,拜東閣大學士戶部尚書。

    崇祯十七年,四月廿六日手書緻先君子,促往京就選。

    甫兩日,遂有李闖破京之信。

    及宏光立,先君子猶至南都,冀得一縣以終。

    時奸相馬士英當道,已知事不可為,即浩然而歸。

    八月初三大清兵破松,先君子于初五日浮海至新昌,同往福建,後卒于廣。

    先君子生五子富長宇名,字長孺,十二歲,能為古文。

    同先君子卒子外。

    次即餘,名宇輔,字秀甫,後更羽王。

    萬曆己酉生于外太祖念默公居,即青村之西南隅也。

    生十四月,繼于念默公之側室闵氏,曲加愛恤,不異自生。

    念默公殁,仍依先君子而居,在西門大街童千戶宅。

    兄孺不加愛恤,而闵氏之解衣推食,無昇母李孺人也。

    餘嶽父葉士望,嶽母劉氏,以餘喜讀書,故幼皆愛之。

    年十三,嶽父随父澄所公司訓泰州,挈家至任。

    比歸,餘年十七矣,時從先君子讀書于新鎮方含章所。

    餘幼從李伯龍師,繼則顧伯甫飛曾君玉飛金中星。

    而餘之得列子衿,則陳爾征師之力為多。

    年二十贅于葉,嶽父母受李而久父子之谮,朝夕捏抗。

    廿三遊庠,明年館于四團衛奉溪家。

    三十六館于周浦闾邱芝林。

    時值鼎革,餘三弟早天,存侄文楊;四弟宇啟,早天;五弟漸世,随先君子行,不知所終;餘子名侗,孫阿大。

     康熙三年,會試取中一百五十名,較前減半。

    會元沈珩。

    松郡中吳元龍、程文彜,而程則徽人也。

    兩人皆入翰林。

    改三場為兩場,第一場,策五道;第二場,四書論一、經論一、表一道、判五道,此八股改論之始也。

    是年錢糧,自正月至六月三限完足,不許少欠,永為定例。

    而民間秋熟甫種,家無宿糧。

    田一畝,止求價七錢,無有買者。

    曠野之屋,拆賣磚瓦,毫不值錢文。

    于是揭借營債者,不一而足。

    新場北儲鼎芳,數萬之家,田數千畝,以錢糧監比受累。

    陸方中擁田三千,父子遠遁,日食不周。

    如此者甚衆。

     松郡鄉紳被禍者:豫王入南都,戶部主事吳嘉允系舉人,缢死公署;吏部文選主事夏允彜系進士,從容赴水死;兩廣都禦史沈猶龍,以李成棟破城,殺死東門外;李待問殺死東門;兵科給事陳子龍以吳提督之反波及子龍,被獲赴水,從水撈取殺之。

     倭變時,田每畝止得價五分。

    至康熙初二三年,每畝止得豆一石,無有應之者,甚至恐為役累,往往以田自送于人,複以銀找足其費。

    即求每畝五分,亦不可得矣。

     自鄭成功嘯聚海中,金山沿海一帶無敢出行塘外一步者。

    康熙三年鄭兵内潰,相繼投降。

    于是五月望前,梁提督至青,喚蔡姓者往塗上捕魚,得海鮮五十餘斤,梁公啖之稱美。

    青村黃瑞征等數人,哀懇于梁公馬前求寬,梁公許諾,青人稍得度命。

    然止于塗上捕之,不敢用大網,而餘亦與新鎮嘗海錯矣。

    當海禁森嚴時,青人謂此生未知果能再嘗與否也。

     大亂歸鄉,此不易之論。

    如大清兵破松,在城者悉遭屠戮,而鄉居者不及矣。

    然在鄉又宜以安靜為主。

    如新場朱孝廉之禍,起于三子衿。

    方用晦、朱翼父、康元步等于乙酉七月忽起義盟,号為懷忠社,遠近居民,來者不拒,而人奴不與焉。

    于是張回、連印等六十人心懷不平,推葉宅紀綱康三字君甫者為首,慘殺舉人朱襄孫字古弦。

    兄晉卿、弟載馨、侄啟重一時俱殲,遂投烈焰。

     此宏光八月初三也。

    餘在周浦南向而望,見火光燭天,不數刻而兇聞至矣。

    雖劫在所不免,而諸同人若無懷忠之舉,未必如此之慘也。

     錢糧之急,莫甚于康熙元年以後。

    餘于順治八年立儒冊于華邑,所寄皆零星細戶。

    管數人王瑞之,即餘族弟也。

    其人固狠惡,而是年錢糧分毫無欠,縣串可據。

    且八年至十二年,順治時巳兩次赦免矣。

    至康熙二年,撫院韓奉旨複查收其欠者,完納已不待言,而上年完足者,複任意飛派。

    如餘冊派銀八兩,勒令輸庫,官串竟置不問。

    餘入郡,手足無措,欲借營債,每借銀十金,一月之利即應二兩五錢,且十金止八折。

    人以得銀為喜,不複計利之輕重也。

    幸翰林葉映榴在松,餘與之告急,慨借紋銀六兩,得免于辱。

    刑尊追比之酷,凡明經、武舉、子衿,日受鞭撲。

    皂隸之橫,無異官府。

    一任冊書總房,上下其手,未完者行賄作免,已完者即有官串,雖哭訴當道,但雲前人故紙也,何得作準?或即收監,或受鞭責,否則竟責原差。

    其費更為不等,貧儒以冊規為膏火,至此甘受賠補。

    問之業戶,其田或展轉相售,即欲其代償,亦不可得也。

     崇祯十三年,傳言于護塘有一婦人,身穿白衣,形如道婆,自雲:“可惜此地,不久作戰場矣。

    ”始以為訛傳,不信。

    及約十有八年,自順治辛醜、康熙壬寅,上台巡曆,日無甯晷。

    四月五日祖、劉二大将軍至青村,華亭縣嚴世祺步行至高橋,沿家捉夫擡扛,數至八百餘名,終日不食。

    幸子衿金天石等數人紛紛備酌,縣尊備言其苦。

    且以文官兩榜,而長跪武職,尤怏怏不平。

    然時勢如此,亦無如之何也。

    祖大将軍年止三旬,設布帳于東門城外,過一宿即行。

    兵不入城,而附近居民已不勝其擾矣。

    至六月,祖複遣兵一圍,聲言欲與打仗,居民無不養兵。

    富室沈仁超,一家食兵丁七十人,至貧之家亦必一二人。

    六月廿一日,郭太尊蓦地至青,托言看城。

    忽喚孫營官雲:“爾城有陳五雲否?”即令拘其子修來,家人阿元,皆着總甲看守,而五雲于廿一日差人獲之郡城矣。

    越八日,又捉富室朱俊卿父子,而五雲于廿五日已起解矣。

    七月,五雲死牢底。

    次年癸卯三月十七,奉旨五雲家人斬首金陵,妻子于四月初五日起解,流甯古塔,去北京六七千裡。

    五雲自幼尖刻,絕無光明正大之氣。

    地方有事,從中上下其手,其破人之家,不一而足。

    自謂聰明絕頂,而頓遭奇慘,可為奸人好利者之戒。

     康熙四年四月廿四日,天雨連綿,至五月初十日米止。

    小麥之在田者,十去其八九。

    路絕行人,撐船者直至檐下。

    平地之水,有高六七尺者。

    鄰人出門,必約伴而行,所謂一望平洋,人皆杜門不出。

    松郡大小衙門及監鋪城,毀者甚多,此在五月二十邊事。

    若青浦之水荒,較别處更甚。

     金山沿海一帶,向擅魚鹽之利。

    海味中最佳者則有鲥魚、河豚、黃魚、鮑魚,其外不一而足。

    自海中不時有警,于順治十六年差蘇、宜二大人巡曆後,沿塘俱立木牌,不可得矣。

    憶餘兒童時,海中有裙帶魚,其價甚賤,每斤三厘,人莫之問。

    及餘三旬後,此物每斤三分,後增至五分,人争珍之為上品,其制法亦與前迥别。

     鼎革後,海中多故,此魚遂至絕迹。

    康熙二年冬,傳言杭州有賣此魚者,每斤一錢三分。

    然餘鄉亦第聞而慕之,不能下咽也。

     明成化壬寅春,吳中疫病大作。

    五澴泾有一家七人同死,無人為殓者。

    市有匠人,遇一人買棺七具,而赤手不持一錢。

    匠人索之,其人曰:“汝但載我并棺到家。

    當還汝也。

    ”匠人遂載棺與俱去。

    曰:“我先入,待汝,家有麥二十斛可償也。

    近鄰西北,其家予親也,可為召來。

    ”言畢,遂先登岸入門。

    匠人乃與舟子入舍,則寂無一人。

    視堂内有七屍,而買棺者在其中。

    大駭,覓其鄰,果有西北某人,其親也。

    語其故,親亦驚哀,來為酬償,果有麥二十斛,乃俱與之。

     天台盧希哲、名進,舉進士,弘治間知黃州府。

    一日坐堂上,隐幾假寐,夢老妪延之市中橋邊民家,饷以馄饨,餍飽而歸。

    及覺,口猶脂膩。

    函遣左右以其所訪之,其家八十老妪方設祭。

    問之雲:“夫死三十餘年,平生嗜馄饨,今乃忌日,設馄饨祭之耳。

    ” 左右還報,盧始驚訝,時年三十餘,意其為後身也。

    召老妪,宛然夢中所覓者。

    給以白金一斤,自為白其事。

     河南舟客之婦,懷妊甚巨,動躍聞似雙胎也。

    舟客謂婦曰:“若生二男,當名虎四兒、虎五兒。

    “一日欲出,而天若雨狀。

    謂其妻曰:“睛履去可耶,抑雨具去可耶?”妻未答,腹中應聲曰:“無雨。

    ”舟客人驚,曰:“汝何人也?”則曰:“虎四兒也。

    ”言未覺,又應聲曰:“雖不落,略有幾點。

    ”舟客曰:“汝又何人?”則曰:“虎五兒也。

    ”自後凡有言無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