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舜水文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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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顔之獨在于中華,而堯、舜之不生于絕域!然而亘千古而未見者何?不肖雖面牆充耳,聞見狹小;即舉其所見所聞者,盈尺之璧不能無瑕、徑寸之珠不能無纇,正以不學之故耳。

    不學,則執非禮以為禮、襲不義以充義;雖上智容有過差,況其下焉者哉!·其為弊亦有三端:岸然自高、枵然自是而恥于下人,一也;在日本者不自安其分、在中國者嘗欲求其疵,鬥捷于口頰,二也;愚蔽于他端而希必不然之獲,老死而不悔,三也。

    三者橫于中,其何以進于學哉!雖然,中國之人亦與有罪焉。

    向者,中國有禁,無敢躏出;其來者非負慝奸販,則漁釣篙工。

    偶有人士來遊,而學行不兼,況有全全背戾者:下者剽風雲之句以為韻,高者镂月露之形以矜奇。

    聖賢踐履之學,中國已在世季,宜乎貴國之未聞之也。

    今足下感憤奮發,率德勵行;殚精六藝之圃、評群賢之林。

    以此躬行、以此淑世,本來識見卓越,絕不為流波所靡:此誠貴國之開辟而首出者,甯區區由餘之拔于戎而陳良之産于楚哉! 讀來教,踴躍健羨。

    元定真吾老友,而乃謙以自牧,退就弟子之列;然而不敢辭者,亦有故焉。

    學術之不明、師道之廢壞,亦已久矣;世不聞以仁義禮樂為宗,況乎其言行而身化之!且子牙之聖不過于周公,嘗為文、武之師;尚父賤卒之智不逮于安平君,亦為田單之神師:此其中未必無意焉。

    英材教育,古人樂得;至比之天倫無恙、名德允孚,又曰『王天下,不與存焉』:亦綦乎重且大矣。

    不肖性行質直,一無所長;惟此「與人為善」之誠,迫于饑渴。

    十四年惓惓望切,而今一旦意外遇之,其敢阻進修之志哉!■〈高戈〉冬■〈高戈〉春,俱非萬全之舉。

    國主、國藩遠在南北,不肖一見之後即當告辭。

    拟于明夏端來貴國,與足下橫經往複,互為開發。

    萬一敝邑徼天之幸,乾坤再造;亦必特奏當甯,備陳貴國之忠誠明信,敬來修睦。

    當與足下相見于玉帛之壇,暢論聖賢傳心之秘,必不虛今日懇懇之誠!且夫貴國家詩書、戶禮樂,士興行、俗醇美,與中國世世通好若漢、趙之交,豈非儒者之一事哉!雖然,不肖迂拙樸■〈木敕〉,必不能毀方以合,事正未可知也。

     細閱諸作,志大而任重、憂深而慮遠,尚論古人卓有獨見;退而儆策,刻不容弛!詩序隽雅警拔,時時不失本初,饒有風人之緻;然品隲不無太過太刻之弊。

    文文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肖亦亟稱其忠。

    至于天下萬世之稱其忠者,雖由其死節安詳,亦由「正氣」之歌、「伶仃洋」諸詩及「告墓」之文耳。

    乃若稱之為聖,則過矣!身為總帥,未建尺寸之功,北歸而誤中虜計,幾為李督府捕斬;嶺表再俘,過廬陵而複食,緻王炎午有「生祭」之文、劉堯舉有「誰向西山飯伯夷」之句,何忍冒「蓬生麻中」之嫌乎?事已無可如何,乃思「黃冠歸故鄉」;何處是其鄉邦、何途是其歸路?他若「道生」、「佛生」以名其子,甚非大儒所宜。

    故略其小疵,取其大節可也。

    猶未若張世傑者,一主死,複立一主;匪躬不懶,枹皷不衰。

    其弟張弘範為虜大将,戰必勝、攻必取,号令迅風雷、指麾搖山嶽,間諜日至,遊說萬端。

    凡人至此,豈不動情!宋必不可為、蒙古必不可滅,豈不孰揣富貴與窮蹙相隲形、猖獗與潰敗相逼,而且轅門相向、而且铙角箫皷日夕相聞;自非鐵石為肝,未有不移。

    而且麾下吏士,孰不畏死亡、樂貴富,誰肯委肉以當餓虎之谿,日夜裹創力戰哉!此必有大過人者。

    卒之國亡與亡,終不失臣子之誼,終不使人纖毫疑貳;精忠貫日,豈不誠大丈夫哉!至若陸象山、王文成之學,事煩楮短,不可得盡;當于面時詳悉。

     不肖到此,自餘酬對紛雜,舍館未甯;答言不次,統希炤監! ●答安東守約(明永曆十三年、魯監國十四年己亥) 前書倉卒,未罄所懷;次日複得手書,謹再條答。

     不佞年踰六十,平生不敢傲妄。

    至于「知己」兩字,他人以為尋常贈遺語,不佞絕不肯許人。

    兩老師如少宰朱聞老、大宗伯吳霞老,骨肉之愛最真最切,不佞亦未嘗用此。

    惟少司馬全節完勳王先生,足以當之;今得賢契而再矣。

    如武林張書紳,庶幾近之而未可必。

    敝友陳遵之者,有無相共、患難相恤、胤息相子,未嘗有形骸爾我之隔;不佞往時面謂之雲:『若足下可稱相厚矣,不可言相知也』。

    他若威虜侯黃虎老,知之而未盡。

    其餘比比,皆知敬愛;或者稱許過當,總不能相知。

    不佞于二字之嚴如此。

     來劄雲:不佞「非能言不能行者」;此賢契極有眼力處。

    不佞生平無有言而不能行者、無有行而不如其言者。

    至若文章合道、行誼合天,此是子思、孟子一流人;伊川先生以下或多婢焉,不佞豈敢當之!今賢契懇懇求不佞之為人,不佞敢自評隲:不佞之為人也,心為上、德次之、行又次之、文學又次之,而書法為下。

    不佞之心,堯、舜、禹、稷、契、臯陶暨伯益之心也,而無其位。

    方龀而先大夫即世,未聞君子之大道;立身、行己、與人之要,俱從暗中摸索:故德次之。

    事不足以及遠、功不足以長世,故行又次之。

    三者同條共貫而為之區别者,時與遇之故也。

    學與文者,僅僅咿唔塗抹而已,豈能望見古人!書法無師承、無功力,抑又不足言矣。

    勉■〈施,冉代也〉勉,共明斯學,于賢契有厚望焉!不佞一息尚存,亦未肯少懈也。

    賢契既好聖賢之學,自然能知能行;未能知、未能行,非所患也。

    況今日所知所行,種種皆是能事。

    但貴引而伸之,他日聖賢真種子,崛起當在貴國,毋多讓也。

     所答子房贊中「雖若」二字,因漢高有「三者皆人傑」語,故子房為百世所推,不佞獨心不滿于張良、趙普;而前此有阮籍深貶之,極得予心。

    故用「雖若」二字少揚之,随即痛下貶辭也。

    「左傳」用杜、林合注解,極得;合胡傳更妙。

    杜襄陽一生精力獨在「左傳」,或者遠勝孔氏疏耳。

     屏二幅書上,諸再罄。

     ●與安東守約(明永曆十三年、魯監國十四年己亥) 冬春之交,兩次附書并拙稿七篇;聞兩舟俱至,定應外塵記室。

     此時遠近傳聞,藩台不以推賢進士為務;則是興複之志不堅,而立業之基不廣。

    志切興複而棄賢才,是涉大川去舟楫也;何以濟哉?故遂慨然欲從思明複來貴國;因■〈高戈〉冬■〈高戈〉春時有不測,拟于夏間附舟。

    後藩前有三四故交遣舟來迎,亦緣虜與盜充斥思明,故至盤石;聞林門亦有洋船,僻不得達。

    一入營中,遂住其舟樯。

    去駐數月間,雖日與藩台舻舳相銜,誼不以一刺通名字;或有美言勸行,瑜必婉辭謝卻,自安愚分而已。

     六月七、八,入南京,兵圍瓜州。

    十七早,即破城;滿夷斷頸折股,虜馬截傷驚馳,浮屍積野蔽江,束手就縛,遠近稱快,驩哄若雷。

    逆虜扼江而守,列炮如星;馬玉老擐甲直沖,一鼓登陴。

    虜騎所稱彍悍骁雄者,殲夷略盡。

    大酋管效忠最為桀黠,喙息鼠竄,惟恐不前。

    二十三日,鎮江開門納降,市肆不易。

    然而紀律時有未嚴,上情不能下究,有識早已憂之。

    從陸無救焚之策,候風有師老之虞;藩台似謂「虜在目前」,徒使英雄頓足耳!七月初八、九,至南京。

    其下驕而不戢、渙而不萃,中有一二要人剛愎貪忌,狃于小勝,不用上命。

    舍其瑕、攻其堅,不離之使分,反慢而使合;徒效姚苌之覆羌羯,不念苻堅之潰合淝。

    遂爾一敗至此,雖死何足以贖罪!上遊則豫章、江黃,迤北則淮、揚、廬、鳳,蒿目以待王師拔于水火。

    輸糧運米,會同有驿;送印納款,懼于後期。

    民心思漢之誠,于茲大驗。

    一旦辜負之若此,直可大恸!今退守舟山、浙、閩,意在重來。

    若能自怨自艾,深思前過;則轉敗為功,直唾手間耳。

    幸總督忠靖伯陳燦老老成持重,鎮定周詳;提督馬玉老雄豪激烈,吐氣吞胡;況複謙雅和衷,剛柔相濟;分陝猶興,文武同心:豈不足以複高皇哉! 瑜欲附船仍還貴國,往見主者馬玉老,一見奮辭,責成大義。

    瑜十五年間關困苦,原有本情,遂乏一時權宜之說。

    暫留旬月,約以明夏複過長崎。

    不獨羊裘釣魚無可相助為理,即畫荻城合州,何能仰答餘大将軍也! 以足下情誼惓懸,故叙前後事情而并及近日勝敗之形。

    不倫不次,統希涵監!無限依依,端俟來夏握手細言。

     ●答安東守約雜問(明永曆十四年、魯監國十五年庚子) 問:監國魯王、永曆皇帝族屬。

     答:魯王,太祖高皇帝之裔;永曆,萬曆皇帝之孫。

    親則永曆,族屬之尊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