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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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似乎在我眨眼間變得出奇地空。

    窗外黑暗夾着兇惡、狠勁,如此惶遽,到了尖利的程度。

     兩個警察開始打盹,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火車铿锵激越地喧響,隔一會就透出一兩聲長長的嘶叫,這嘶叫在被堅硬的器具搗成零散、細碎的餘音。

    也許相隔自己這兒四五節車廂不到,那裡也有警察,心地好心地壞,警察就是警察,尤其是曼哈頓的警察,有幾個不收賄賂,公正廉潔的?我随時都可以改變路線。

    當然,首先得解決這些警察。

     我的手從皮包裡抓住那把微型自動手槍,拿在手裡端詳。

    我來到這城市,其實是為了邂逅一個叫桑二的男人,差一步我就做了大法師的母親,我能相信嗎?如果說我是為了邂逅這個男人,還不如直截了當地說,我這隻纖弱柔軟的手,隻配握筆舞文弄墨的手,命定得拿起一支貨真價實、裝滿子彈的槍。

     我逆行朝車廂連接門走去,推開一個門,又推開一個門——沒有一個旅客。

    我再推開一道門,發現自己已來到最後一節車廂裡。

    我的目光巡視着這個使自己止步的車廂的每一處角落,椅、抓柄、扶手、窄長的過廊,車廂的頂、牆——漂亮精緻的廣告,人和物品都洋溢着一種假扮的歡悅。

    我想起有一件東西,我始終未打開,先是忘了,後是為了某種心理,現在,或許是該打開它的時候了。

    摸摸短風衣口袋,沒有。

    手再伸入挎包,搜索着,感覺到是它,便抽了出來:一封皺巴巴的信——桑二給我的。

    小心啟開信,用毛筆寫的字透過紙背: 天色已晚。

    我來此尋找那株花,開花時像個聖徒倒懸着死去。

    此刻,黑色在草叢中聚集,我手腳伏在地上。

    那花叫什麼名字? 桑二把後佛教儀式中合唱的經典名曲歌詞寫了下來。

    他曾在zuo愛時吟唱過,我當然記得這位姓李的詩人,雅加達出生的華人,現在是南曼哈頓的桂冠藝術家。

     小妹妹,我的藍靛花, 我的*性的、甜蜜的秘密, 你不含羞地伸展 對着地面。

    你燃燒。

    你有一陣子 同時生活在 兩個世界裡。

     如果時光倒轉回來,那個緊緊擁着我的男人,整個身體覆蓋着我的男人,低沉渾厚的聲音,這麼對我傾訴,我會和所有讀了這首詩的人一樣全身發抖、靈魂震顫。

    我會的,會和這時一樣:憎惡自己心中曾有過的殘忍和輕蔑。

     這難道不是一個奇迹?這首詩,我不用看都能背誦的詩啊,以我毫無覺察的形式,輕而易舉就否定了我剛才的思想,我來到這城市,并不僅僅是,絕對不是為了使用一支裝滿子彈的手槍。

     響着汽笛的火車向我不願知曉的目的地飛快地駛去,抛下一段枕木和兩條冰涼的鋼軌。

    偶爾出現的信号燈映射着模糊不清的樹叢、房屋、荒野。

    為保持身體的平衡,我的雙腳間隔着一尺永恒的距離。

     在鐵軌的碰撞聲中,另有一種聲音從車廂一端傳來,我感到起碼有一連的人在朝我追過來。

    警察,全他媽的是警察。

     慢慢地,我的雙手舉起槍。

    猛然掉頭對準車廂那頭,我卻看到一隊打着傘障,舉着法器、佛像的長袍人,在鼓、号、钹合奏的音樂聲中從遠遠的車廂中朝我走來。

    身披黃麻色袈裟的桑托巴本圖克走在最前頭,一輪光環繞在他們四周,把黑暗隔得遠遠的。

    我的桑二,他就站在我面前。

     我朝玻璃車門靠近,玻璃門窗在飛散,如潔白的羽毛飄揚,鋪成一條無限循環的道。

    幾乎是同時,我意識到自己任何時候都可進入生死皆同的時間軌道,隻要我願意,高牆也會就此崩潰,鐐铐也會就此脫落;隻要我願意,死也會就此複活。

    無論以前我有過多少戀人,以後将有多少我可能會愛上的人,但惟有面前這不死的精神,以柔克剛的力量才會真正進入我的血肉、骨髓;隻要我願意,我,即使已經無家可歸、無路可去、無可記憶的過去、無可期待的将來,任何時刻,隻要聽從心的呼喚,我就能進入理想和信仰的甯靜。

     我垂下了手裡的手槍,在離得最近的一個座位,安靜地坐下來。

    火車的轟隆、汽笛的嗚咽,以及向我靠近的一切聲音,逐漸消退,逐漸圓融,成為彌天漫地的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