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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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你瞧瞧你的臉、身段,已經被酒和煙殘損,如果不化妝,唉,一種毀壞的美,怎能使人持久地保持熱情? 似乎為了顯示她的細腰和高聳的Rx房,她便如模特兒一般在房間裡走起時興的宇宙步來。

     我淡淡地說自己不太相信古恒會那樣做。

    我的手在沙發的靠背上畫着,我表示知道自己是什麼樣,而且略微懂得一點男人的品性。

    我勸她既然加入康乃馨了,就得守康乃馨的規矩。

     “算了吧!說白了,你不讓我愛你,難道還不讓我愛别人?真的,誰會要你這樣的性叛逆,你不想嫁人,是因為沒男人可嫁,還想壓制我?你真是古恒分析的那樣,是陰痿,徒有其名的蕩女,該去看醫生。

    ” 古恒昨晚打電話來,一邊訴說他如何寂寞,一邊張揚他的戰績,自然而然地談到妖精,我知道古恒的用意。

     我對妖精說:“你一點不膩嗎?你與多年前一樣,本性不改,隻要你懷疑誰是我的男友,你都要動心。

    ”俱樂部禁止和男人發生有情感的性行為,除非目的是戲弄、報複。

    而且,聽剛才妖精說出的古恒挑撥的話,雖然是他生性如此,現在卻使這個團體面臨重大的危機。

    看來,我得親自弄清古恒的面目才行。

     你不妨經過幾戶人家共用低矮的廚房,爬上漆黑窄陡的樓梯,手摸索着木質結構的牆,到一扇照着紫色光波的房門。

     古恒會拉開門。

    房間亮着台燈,像籠子一樣大,一扇窗敞開,床套着潔淨的床罩,舒适而溫暖,有一股我最喜歡的幹草香味。

    熄了燈,兩個紅紅的煙頭在黑暗中一閃一閃。

    一個典型的上海弄堂裡年老的女人,穿着花睡衣睡褲,突然從過道裡端走出,不敲門就推開門,出現在門口。

    你當做沒看見似的。

    一陣低低的腳步聲遠去了,但她那雙空洞的眼睛似乎還留在門口,長滿刺人的麥芒。

     那和古恒共度長夜的人并不是你。

     九死一生,摸到長城,紹興處男,各種名酒這些男人都喜歡,常在這間小屋,一邊喝酒,一邊感歎,隻要是女人,都可以浪到天一樣高呀,隻要你需要她浪,并且隻為你浪。

    古恒喝酒如水,不停地換VCD影碟。

     所有人都可以是朋友,當古恒這麼認為的時候,他是在說,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他的朋友。

    他們喝醉的時候你可以驗證哪個男人強些。

     我說到這兒時,妖精垂下了頭。

    那張散發着幹草一般香甜氣息的床,在變形,像一條寬大的魚,躍出牆,沐着鐵青色的月光,這魚和自己的影子,在街道的樓房間慢慢遊動。

     我什麼也未看見,就像十多年前我乘坐在奔馳的列車上。

    那時我對上海的了解,隻是憑借着從書本上得來的片鱗隻爪的知識:污穢的河流,彎曲狹窄的馬路,霓虹燈的蛛網,謎語一般的裡弄,脫得精光掀起一角門簾的妓女,鋪天蓋地的服裝店,舊書攤,面包房,影劇院。

    人力車、出租車、電車駛過衆多的橋。

    黃浦江岸上,屹立着一百多年來各時代一層比一層高的建築,不倦的黑暗之中,卻永遠是夜來香如一襲柔風來回低吟。

    鐘樓的大鐘在這塊舊殖民地的大世界敲個不停,提醒飯館裡的幾杯殘酒。

     事發前的黃昏飛滿落葉。

     母親不放開父親,一分鐘一步路遠,這樣反而刺激出他的決心。

    他選擇了那個夜晚,他說他誰都嫉妒,你甚至連你自己也嫉妒,你怕照鏡子,你怕看見什麼呢? 血像花朵一樣濺到我的腦子中。

     父親閉上眼睛,母親似乎也熟睡了。

     再也沒有敲門聲、開門聲、關門聲。

    淚從父親的臉上一滴一滴淌了下來。

    終于,他們兩人能安靜地躺在一起。

    一根系在父親脖子上的絲綢領帶,被再三輾轉,終于送到他們惟一的女兒蟲帝蟲東的手裡。

     我仿佛如當年一樣坐在火車的窗邊,眺望廣闊無際的田野、村莊、小鎮,套着缰繩奔跑在鐵軌一旁道上的馬車,傾聽離我越來越遠的那個山城最後一聲來自親人的喊叫。

    那個城市也瀕臨長江,天空裡飛着江鷗,水面上浮遊着大小不一的船、稻草、碎木塊以及破布鞋,穿過好幾個省、市,繞過一座山又一座山,最後,帶着半個中國的污染物流到上海。

    在這個時候,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父母的必然結局,我自己尚未到來的結局,都無法逃脫一個可笑的形容詞。

     新娘子,起床吧 婆家送來一朵花 什麼花 栀子花 飄飛着市嚣和塵埃的天空,突然靜了下來,出現一群男孩重複念唱這段兒歌的聲音,稚氣,無邪,而且嘹亮。

     雨淅瀝地下起來。

     關于人與人的種種關系,我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見過了,但又有什麼用呢?我隻能關上窗戶。

    我隻能如此。

    回到我同回憶的偎依裡,從它露出獠牙的大口中,窺視黑暗的内部,然後毫不猶豫地往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