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縱橫鈎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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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樂土,咱們也不能獨善其身,去躲了起來……“呂留良不等他辭畢,拍案而起,大聲道:“亭林兄此言責備的是。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暫時避禍則可,但若去躲在桃花源裡,逍遙自在,忍令億萬百姓在清兵鐵蹄下受苦,于心何安?兄弟失言了。

    ~” 顧炎武微笑道:“兄弟近年浪迹江湖,着實結交了不少好朋友。

    大江南北,見聞所及,不但讀書人反對清廷,而販夫走卒,屠沽市井之中,也到處有熱血滿腔的豪傑。

    晚村兄要是有意,咱三人結伴同去揚州,兄弟給你引見幾位同道中人如何?”呂留良大喜,道:“妙極~,妙極!咱們明日便去揚州,二位少坐,兄弟去告知拙荊,讓她收拾收拾。

    ”說着匆匆入内。

    不多時呂留良回到書房,說道:“‘明史’一案,外間雖傳說紛紛,但一來傳聞未必确實,二來說話之人顧忌甚多,不敢盡言。

    兄弟獨處蝸居,未知其詳,到底是何起因?” 顧炎武歎了口氣,道:“這部明史,咱們大家都是看過的了,其中對清廷不大恭敬,那也是有的。

    此書本是出于我大明朱國桢相國之手,說到關外建洲衛之事,又如何會對他們客氣?”呂留良點頭道:“聽說湖洲莊家花了幾千兩銀子,從朱相國後人手中将明史原稿買了來,以己名刊行,不想竟然釀此大禍。

    ” 浙西杭州,嘉興,湖洲三府,處于太湖之濱,地勢平坦,土質肥沃,盛産稻米蠶絲。

    湖洲府的首縣今日稱為吳興縣,清時分為烏程,歸安二縣。

    自來文風甚盛,曆代才士輩出,梁時将漢字分為平上去入四深的沈約,元代書畫皆至極品的趙孟業,都是湖洲人氏。

    當地又以産筆著名,湖洲之筆,徽洲之墨,宣城之紙,肇怯谒溪之硯,文房四寶,天下馳名。

     湖洲府有一南浔鎮,雖是一個鎮,卻比尋常州縣還大,鎮上富負極多,著名的富室大族之中有一家姓莊。

    其實莊家的富戶名叫莊允城,生有數子,長子名叫廷珑,自幼愛好詩書~,和江南名士才子多所結交。

    到得順治年間,莊廷珑因讀書過于勤,忽然眼盲,尋遍名醫,無法治愈,自是郁郁不歡。

    忽有一日,鄰裡有一朱姓少年攜來一部手稿,說是祖父朱相國的遺稿,向莊家抵押,求借數百兩銀子。

    莊家素來慷慨,對朱相國的後人一直照顧着,既來求借,當即允若,也不要他用什麼遺稿抵押。

    但那朱姓少年說道借得銀子之後,要出門遠遊,這部祖先的遺稿帶在身邊,恐有遺失,存在家裡又不放心,要寄存在莊家。

    莊允城便達因了。

    那朱姓少年去後,莊允城為替兒子解悶,叫家中清客讀給他聽。

    朱國桢這部明史稿,大部份已經刊行,流傳于世,這次他孫子攜來向莊家抵押的,是最後的許多篇列傳。

    莊廷珑聽清客讀了數日,很感興味,忽然想起:“昔時左丘明也是盲眼之人,卻因一部史書《左傳》得享大名于千載之後。

    我今日眼盲,閑居無聊,何不也撰述一部史書出來,流傳後世?” 大富之家,辦事容易,他即興了此念,當即聘請了好幾位士人,将那部明史稿從頭至尾的他認為何處當增,何處當删,便口述出來,由賓客筆錄。

     但想自己眼盲,無法博覽群籍,這部明史修撰出來,如内容謬誤甚多,不但大名難享,反而被人譏笑,于是又花了大批銀兩,延請許多通士文儒,再加修訂,務求盡美。

    有些大有學問之人非錢财所能請到,便輾轉托人,埤辭相邀。

    太湖之濱向來文士甚多,受到莊家邀請的,一來憐其眼盲,感其意誠,二來又覺得修撰明史乃是一件美事,大都到莊家來作客十天半月,對稿本或修正其誤,或加潤飾,或撰寫一兩篇文字。

    因此這部明史确是集了不少大手筆之力。

    書成不久,莊廷珑便去世。

     莊允城心傷愛子之逝,即行刊書。

    清代刊印一部書,着實不易,要招請工匠,雕成一塊塊木版,這才印刷成書。

    這部明史卷轶浩繁,雕工印工,費用甚巨。

    好在莊家有的是錢,撥出幾件大屋作為工場,多請工匠,數年間便将書刊成了,書名叫作《明書輯略》,撰書人列名為莊廷珑,請名士李令皙作序。

    所有曾經襄助其事的學者也都列名其上,有茅元銘,吳之銘,吳之蓉,李祁濤,茅次萊,吳楚,唐元樓,嚴雲起,蔣麟徽,韋金佑,韋一園,張契,董二西,吳炎,潘聖章等,共十八人。

    書中又提到此書是根據朱氏的原稿增删而成,不過朱國桢是明朝相國,名頭太大,不便直書其名,因此含含糊糊的隻說是“朱氏原稿”。

    “明書輯略”經過這許多文人學士撰改修訂,是以體例精備,叙述詳明,文字又華瞻雅緻,書出後大獲士林贊譽。

    莊家又是志在揚名,書價取得極廉。

    原稿中涉及滿洲之時,本有不少攻櫃指責的言語,修史諸人早已一一删去,但贊揚明朝的文字卻也在所不免。

    當時明亡未久,讀書人心懷故國,書一刊行,立刻就大大暢銷。

    莊廷珑之名噪江北江南。

    莊允城雖有喪子之痛,但見兒子成名于身後,自是老懷彌慰。

     也是亂世之時,該當小人得志,君子遭禍。

    湖洲歸安縣的知縣姓吳名之榮,在任貪贓枉法,百姓恨之切齒,終于為人告發,朝廷下令革職。

    吳之榮做了一任歸安縣知縣,雖然搜刮了上萬兩銀子,但革職的廷令一下,他東賄西賂,到處打點,才免得抄家查辦的處分,這上萬兩贓款卻也已蕩然無存,連随身家人也走得不知去向。

    他官财兩失,隻得向各家富室一處處去打秋風,說道為官清苦,此番丢官,連回家也沒有盤纏,無法成行。

    有些富人為免麻煩~,便送他十量八兩銀子。

    待得來到富室朱家,主人朱佑明卻是個嫉惡如仇的正人君子,非但不送儀程,反而狠狠譏諷,說道擱下在湖洲做官,百姓給你害得好苦,我朱某就算有錢,也甯可去周濟給擱下害苦了的貧民。

    吳之榮雖然惱怒,卻也無法可施,他即已被革職,無權無勢~,有怎能奈何得了富家巨室?當下又來拜訪莊允城。

     莊允城平素結交清流名士,對這贓官很瞧不起,見他到來求索,冷笑一聲,封了一兩銀子給他,說道:“依擱下的為人,這兩銀子本是不該送的,隻是湖洲百姓盼望閣下早去一刻也好,多一兩銀子,能早去片刻也是好的。

    ” 吳之榮心下怒極,一瞥眼見到大廳桌上放得有一部《明書輯略》,心想:“這姓莊的愛聽奉承,人家隻要一贊這部明史修得如何如何好,白花花的銀子雙手捧給人家,再也不皺一皺眉頭。

    ”便笑道:“莊翁厚賜之,卻不恭。

    兄弟今日離别湖洲,最遺憾的便是無法将‘湖洲之寶’帶一部回家,好讓敝鄉孤陋寡聞之輩大開眼界。

    ” 莊允城問道:“什麼叫着‘湖洲之寶’?”吳之榮笑道:“莊翁這可太謙了。

    士林之中,紛紛都說,令郎廷珑公子親筆所撰的那部《明書輯略》,史才,史識,史筆,無一不是曠古罕有,左馬班莊,乃是古今良史四大家。

    這‘湖洲之寶’,自然便是令郎親筆所撰的明史了。

    ~” 吳之榮前一句“令郎所撰”,後一句“令郎親筆所撰”把莊允城聽的心花怒放。

    他明知此書并非兒子所作,内心不免遺憾,吳之榮如此說,正好大投所好,心想:“人家都說此人貪贓,是個龌龊小人,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眼光到是有的。

    原來外間說珑兒此書是‘湖洲之寶’,這話倒是第一次聽見。

    ”不由得笑容滿面,說道:“榮翁說什麼左馬班莊,古今四大良史,兄弟可不大明白,還請指教。

    ”吳之榮見他臉色頓和,知道馬屁已經拍上,心下暗暗歡喜,說道:“莊翁未免太謙了。

    左丘明作《左傳》,司馬遷作《史記》,班固作《漢書》,都是傳誦千載的名作。

    自班固而後,大史家就沒有了。

    歐陽修作《五代史》,司馬光作《資治通鑒》,文章雖佳,才識終究差了。

    直到我大清盛世,令郎親筆所撰這部煌煌巨作《明史輯略》出來,方始有人能和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三位前輩齊驅,‘四大良史,左馬班莊’,這句話便是由此而生。

    ” 莊允城笑容滿面,連連拱手,說道:“謬贊,謬贊!不過‘湖洲之寶’這句話,畢竟當不起。

    ”吳之榮正色道:“怎麼當不起?外間大家都說:‘湖洲之寶史絲筆,還是莊史居第一'!”蠶絲和毛筆是湖洲兩大名産,吳之榮品格卑下,卻有三分才情,出口成章,将“莊史”和湖洲絲,湖筆并稱。

    莊允城聽得更是喜歡。

    吳之榮又道:“兄弟來到貴處做官,兩袖清風,一無所得。

    今日老着臉皮,要向莊翁求一部明史,作為我家傳家之寶。

    日後我吳家子孫日夕誦讀,自必才思大進,光宗耀祖,全仗莊文之賜了。

    ”莊允城笑道:“自當奉贈。

    ”吳之榮又談了幾句,不見莊允城有何舉動,當下又将這部明史大大恭維了一陣,其實這部書他一頁也未讀過,隻是史才如何如何了得,史識又如何如何超卓,不着邊際的瞎說。

    莊允城道:“榮翁且請寬坐。

    ”回進内堂。

     過了良久,一名家丁捧了一個包裹出來,放在桌上。

    吳之榮見莊允城尚未出來,幔将包裹掂了掂,那包裹雖大,卻是清飄飄地,内中顯然并無銀兩,心下好生失望。

    過得片刻,莊允城回到廳上,捧起包裹,笑道:“榮翁瞧得起敝處的土産,謹以相贈。

    ” 吳之榮謝了,告辭出來,沒回到客店,便伸手到包裹中一陣掏摸,摸到的竟是一部書,一束蠶絲,幾十管毛筆。

    他費了許多唇舌,本想莊允城在一部明史之外,另有幾百兩銀子相贈,可是贈送的是他信口胡謅的‘湖洲三寶’心下暗罵:“他媽的,南浔這些财主,都如此小氣!也是我說錯了話,倘若我說‘湖州三寶’乃是金子和銀子和明史,豈不是大有所獲?” 氣憤憤的回到客店,将包裹往桌上一丢,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天已大黑,客店中吃飯的時候已過,他又舍不得令叫飯菜,愁腸饑火,兩相煎熬,再也睡不着覺,當下解開包裹,翻開那部《明史》閱看。

    看得幾頁,眼前金光一閃,赫然出現一張金葉。

    吳之榮一顆心怦怦亂跳,揉了揉眼細看,卻不是金葉是什麼?當下一陣亂抖,從書中抖了十張金葉出來,每一張少說也有五錢,十張金葉便有五兩黃金,五兩黃金抵得四百兩銀子。

     吳之榮喜不自勝,尋思:“這姓莊的果然狡猾,他怕我讨得這部書去,随手抛棄,翻也不翻,因此将金葉子夾在書中,看是誰讀他兒子的這部書,誰便有福氣得此金葉。

    是了,我便多讀幾篇,明天再上門去,一面謝他贈金之惠,一面将書中文章背誦幾段,大贊而特贊。

    他心中一喜,說不定另有幾兩黃金相送。

    ” 當下剔亮油燈,翻書誦讀,讀到明萬曆四十四年,後金太祖努兒哈赤即位,國号金,建元“天命”突然間心中一凜:“我太祖于丙辰建元,從這年起,就不該用明朝萬曆年号,該用大金天命元年才是。

    ”一路翻閱下去,隻見丁卯年後金太宗即位,書中仍用“明天啟七年”,不作“大金天聰元年”。

    丙子年後金改國号為清,改元崇德,這部書仍作“崇祯九年”,不書“大清崇德元年”,甲申年書作“崇祯十七年”不書“清順治元年”。

    又看入關之後,書中于乙西年書作“隆武元年”,丁亥年書作“永曆永曆”,那隆武,永曆,乃明朝唐王,桂王的年号,作書之人明明白白是仍奉明朝正朔,不将清朝放在眼裡。

    他看到這裡,不由得拍案大叫:“反了,反了,這還了得!” 一拍之下,桌子震動,油燈登時跌翻,濺得他手上襟上都是燈油。

    黑暗之中,突然間靈機一動,不由得大喜若狂:“這不是老天爺賜給我的一注橫才?生官發财,皆由于此。

    ”想到開心處,不由得大聲叫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