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縱橫鈎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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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要請教。

    ” 吳六奇道:“生請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說來。

    ”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

     吳六奇道:“由來已久,自宋朝以來,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

    幫中兄弟均是以行乞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入了丐幫,也須散盡家資,過叫化子的生活。

    幫中幫主以下是四大長老,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

    在左護法,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頗不低。

    後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打起架來,在下其時酒醉,失手将重傷。

    不敬尊長已是大犯幫規,毆傷長老更是大罪,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将在下斥革出幫。

    那日在府上相遇,先生請我飲酒,其時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悶,承蒙先生不棄,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

    ”查伊璜道:“原來如此。

    ” 吳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先生折節下交,譽我是海内奇男子。

    在下苦思數日,心想我不容于丐幫,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裡爛醉如泥,自暴自棄,眼見數年之間,就會醉死。

    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位奇男子,難道就此一蹶不振,再無出頭之日?過不多時,清兵南下,我心下憤怒,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軍,立了不少軍功,殘殺同胞,思之好生慚愧。

    ”。

    查伊璜正色道:“這就不對了。

    兄台不容于丐幫,獨來獨往也好,自樹門戶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軍?“吳六奇道:“在下愚魯,當時未得先生教誨,幹了不少錯事,當真該死之極。

    “查伊璜點頭道:“将軍既然知錯,将功贖罪,也還不遲。

    ” 吳六奇道:“後來清兵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

    兩年之前,半夜裡忽然有人闖入我卧室行刺。

    這刺客武功不是我的對手,給我拿住了,點燈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丐幫孫長老。

    他破口大罵,說我卑鄙無恥,甘為異族鷹犬。

    他越罵越兇,每一句話都打中了我心坎。

    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是不對,深夜扪心自問,好生慚愧,隻是自己所想,遠不如他所罵得那麼痛快明白。

    我歎了口氣,解開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說道:‘孫長老,你罵得很對,你這就去罷!'他頗為詫異,便即越窗而去。

    ” 查伊璜道:“這件事做對了!” 吳六奇道:“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

    第二天的清早,我尋些藉口,一個個将他們放了,有的說是捉錯了人,有的說不是主犯,從輕發落。

    過了一個多月,那位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開門見山的問我,是否已有了悔悟之心,原意反清立功。

    我拔出刀來,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說:“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今後聽從孫長老号令。

    '伸出左手,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隻剩三根手指。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贊道:“好漢子!” 吳六奇繼續說道:“孫長老見我意誠,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說過的話倒是從未失言,便道:“很好,待我回覆幫主,請幫主的示下。

    “十天之後,孫長老又來見我,說幫主和四長老會商,決定收我回幫,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

    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同心協力,反清複明。

    那天地會是台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近年來在福建,浙江。

    廣東一帶,好生興旺。

    孫長老替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投入天地會。

    天地會查了我一年,交我辦了幾件要事,見我确是忠心不貳,最近陳先生從台灣傳訊來,封我為洪順堂香主之職。

    ” 查伊璜索然不明白天地會的來曆,但台灣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孤軍抗清,精忠英勇,天下無不知聞。

    這天地會既是他手下謀主陳永華所創,自然是同道中人,當下不住點頭。

    吳六奇又道:“國姓爺昔年率領大軍,圍攻金陵,可惜寡不敵衆,退回台灣,但留在江浙閩三省不及退回的舊部官兵卻着實不少。

    陳先生暗中聯絡老兄弟,組成了這個天地會,會裡的口号是‘天地父母,反清複明’,那便是在下胸口所刺的八個字。

    尋常會中兄弟,身上也不刺字,在下所以自行刺字,是學一學當年嶽武穆'盡忠報國'的意思。

    ” 查伊璜心下甚喜,連喝理兩杯酒,說道:“兄台如此行為,才真正不愧為海内奇男子之稱了吳六奇道:“‘海内奇男子’,在下愧不敢當,隻要查先生認我是個朋友,姓吳的已快活不已了。

    我們天地會總舵主陳永華陳先生,又有一個名字叫作陳近南,那才着實響當當的英雄好漢,江湖上說起來無人不敬,有兩句話說的好:‘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

    '在下尚未見過陳總舵主之面,算不了什麼人物。

    ”查伊璜想象陳近南的英雄氣概,不禁神往。

    斟了兩杯酒,說道:“來,咱們為陳總舵主幹一杯!” 兩人一口飲幹。

    查伊璜道:“查某一介書生,于國于民,全無裨益。

    隻須将軍那一日乘機而動,奮起抗清,查某必當投效軍前,稍盡微勞。

    ” 自這日起,查伊璜在吳六奇府中,與他日夜密談,商讨抗清的策略。

    吳六奇說道:“天地會的勢力已逐步擴展到北方諸省,各個大省之中都已開了香堂。

    查伊璜在吳六奇幕中直耽了六七月之久,這才回鄉。

    回到家裡,卻大吃一驚,舊宅旁竟起了好大一片新屋,原來吳六奇派人攜了廣東大小官員所送的禮金,來到浙江查伊璜府上大興土木,營建樓台。

     查伊璜素知黃宗羲和顧炎武志切興複,奔走四方,聚合天下英雄豪傑,共圖反清,因此将這件事毫不隐瞞的跟他說了。

     黃宗羲在舟中将這件事源源本本的告知了呂留良,說道:“此事若有洩漏,給清廷先下手為強,伊璜先生和吳将軍固是滅族之禍,而反清的大業是折了一條棟梁。

    “呂留良道:“除了你我三人之外,此事自是決不能吐露隻字,縱然見到伊璜先生,也絕不能提到廣東吳将軍的名字。

    “黃宗羲道:“伊璜先生和吳将軍有這樣一段淵源,朝中大臣對吳将軍倚畀正殷,吳将軍出面給伊璜先生說項疏通,朝廷非賣他這個面子不可。

    ”呂留良道:“黃兄所見甚是,隻不知陸,範二人,如何也和伊璜先生一般,說是'未見其書,免罪不究'?難道他二人也有朝中有力者代為疏通嗎?”黃宗羲道:“吳将軍替伊璜先生疏通,倘若單提一人,隻怕惹起疑心,拉上兩個人來陪襯一下,也未可知。

    ”呂留良笑道:“這等說來,範陸二人隻怕直到此刻,還不知這條命是如何拾來的。

    ”顧炎武點頭道:“江南名士能多保全一位,也就多保留一份元氣。

    ” 他三人所談,乃當世最隐秘之事,其時身在運河舟中,後艙中隻有呂室母子三人,黃宗羲又壓低了嗓子而說,自不虞為旁人竊聽,舟既無牆,也不怕隔牆有耳了。

    不料顧炎武一句話剛說完,忽聽得頭頂喋喋一聲怪笑。

    三人大吃一驚,齊喝:“什麼人?”卻更無半點聲息。

    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難道真有鬼怪不成?” 三人中顧炎武最為大膽,也學過一點粗淺的防身武藝,一凝神間,伸手入懷,摸出一把匕首,推開窗門,走向船頭,凝目向船篷頂瞧去,突然船篷竄起一條非黑影,撲将下來。

    顧炎武喝道:“是誰?”舉匕首向那黑影刺去。

    但覺手腕一痛,已給人抓住,跟着後心酸麻,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匕首脫手,人也給推進船艙之中。

    黃走向和呂留良見顧炎武給人推進艙來,後面站着一個黑衣漢子,心中大驚,見那漢子身材魁梧,滿面獰笑。

    呂留良道:“閣下黑夜之中擅自闖入,是何用意?” 那人冷笑道:“多謝你們三個挑老子發财哪。

    吳六奇要造反,查運河要造反,鳌少保得知密報,還不重重有賞?嘿嘿,三位這就跟我上北京去作個見證。

    ” 呂顧黃三人暗暗心驚,均深自悔恨:“我們深宵在舟中私語,還是給他聽見了,我們行事魯莽,死不足惜,這一下累了吳将軍,可壞了大事。

    ” 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麼話,我們可半點不懂。

    你要誣陷好人,盡管自己去幹,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

    ”他決意以死相拼,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那大漢冷笑一聲,突然欺身向前,在呂留良和黃宗羲胸口各點一點,呂黃二人登時也動彈不得。

    那大漢哈哈一聲,說道:“衆位兄弟,都進艙來罷,這一次咱們前鋒營立的功勞可大着啦。

    ”後梢幾個人齊聲答應,進來了四人,都是船家打扮,一齊哈哈大笑。

     顧黃呂三人面面相觑,知道前鋒營是皇帝的親兵,不知如何,這幾人竟會早跟上自己,扮着船夫,一直在船篷外竊聽。

    黃宗羲發呂留良也還罷了,顧炎武這十幾年來足迹遍神州,到處結識英雄豪傑,眼光可謂不弱,對這幾名船夫竟沒留神。

     隻聽一名親兵叫道:“船家調過船頭,回杭州去,有什麼古怪,小心你的狗命。

    ”後梢上那掌舵的梢公應道:“是!” 掌舵梢公是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兒,顧炎武雇船時曾跟他說過話,這梢公滿臉皺紋,彎腰如弓,确是年長搖橹拉纖的模樣,當時見了便毫不起疑。

    沒想到這老梢公雖是貨真價實,他手下的船夫都掉了包,自是衆親兵威逼之下,無可奈何,隻怪自己但顧得和黃呂二人高談闊論,陷身危局而不自知。

     那黑衣大漢笑道:“顧先生,黃先生,呂先生,你們三位名頭太大,連京裡大老爺們也知道了,否則我們也不會跟上了你們,哈哈!”轉頭向四位屬下道:“咱們得了廣東吳提督謀反的真憑實據,這就趕緊去海甯把那姓查的抓了去來。

    這三個反賊倔強的緊,逃是逃不了的,得提防他們服毒跳河。

    你們一個釘住一個,有什麼岔子,幹系可不小。

    ”那四人應道:“是,謹遵瓜管帶吩咐。

    ”瓜管帶道:“回京後見了鳌少保,人人不愁生官發财。

    ”一名親兵笑道:“那都是瓜管帶提拔栽培,單憑我們四個,那有這等福分?” 船頭忽然有人嘿嘿一笑,說道:“憑你們四人,原也沒這等福分。

    ” 船艙門呼的一聲,向兩旁飛開,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現身艙口,負手背後,臉露微笑。

    瓜管帶道:“官老爺們在這裡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

    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

    那書生閃身避過,随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

    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

    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

    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

    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咯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

    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的後腦。

    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

    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咯咯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瓜管帶縱身從船艙缺口中跳将出去。

    那書生喝到:“那裡走?”左掌急拍而出,眼見便将擊到他背心,不料瓜管帶正在此時左腳反踢,這一掌恰好擊在他的足底,一股掌力反而推着他向前飛去。

    瓜管帶急躍竄出,見岸邊有一株垂柳挂向河中,當即抓住柳枝,一個倒翻筋鬥,飛過了柳樹。

     那書生奔到船頭,提起竹篙,揮手擲出。

     月光之下,竹篙猶似飛蛇,急射而前。

    但聽得瓜管帶“啊“的一聲長叫,斥革已插入他後心,将他釘在地上,篙身兀自不住晃動。

     那書生走進船艙,解開顧黃呂三人的穴道,将四名親兵的屍體抛入運河,重點燈燭。

    顧黃呂三人不住道謝,問起姓名。

     那書生笑道:“賤名适才承蒙黃先生齒及,在下姓陳,草字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