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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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鐵鍊割斷了。

    長須人贊道:“好刀!”将屍身從窗格中推出,外邊的肯衣漢子拉了出去。

    那瘦子将韋小寶推出,餘下三人也都鑽出囚室。

    長須人發令:“帶了這孩子走!大夥兒退兵!”衆人齊聲答應,向外沖出。

    一名青衣大漢将韋小寶挾在肋下,沖出石屋。

    隻得飕飕聲響,箭如飛蝗般射來。

    王府中二十餘名衛士不住放箭,康親王提刀親自督戰。

     衆青衣人為箭所阻,沖不出去。

    抱着鳌拜屍首的是個道士,叫道:“跟我來!”舉起屍身擋在身前。

    康親王見到鳌拜,不知他已死,又見韋小寶被刺客拿住,大叫:“停箭!别傷了桂公公!”韋小寶心想:“康親王倒有良心,老子會記得你的!”王府弓箭手登時停箭。

    那些青衣漢子高聲呐喊,沖出石屋。

    那長須人手一揮,四名漢子疾向康親王沖去。

    衆衛士大驚,顧不得追敵,都赤保護王爺,豈知這是那長須人聲東擊西之計,餘人乘隙躍上圍牆,逃出王府。

    攻擊康親王的四名漢子輕功甚佳,并不與衆衛士交手,東一竄,西一縱,似乎伺機要取康親王性命,待得同伴盡數出了王府,四人幾聲呼嘯,躍上圍牆,連連揮手,十餘件暗器份向康親王射去。

    衆衛士又是連聲驚呼,揮兵刃砸暗器,但還是有一枝鋼镖打中了康親王左臂。

    這麼一陣亂,四名青衣漢子又都出了王府。

     韋小寶被一條大漢挾在肋下飛奔,但聽得街道上蹄聲如雷,有人大叫:“康親王府中有刺客!”正是大隊官軍到來增援。

    一衆青衣漢子奔入王府旁的一間民房,闩上了大門,又從後門奔出,顯然這些人幹事之前,早就把地形察看明白,預備了退路。

    在小巷在奔行一程,又進了一間民房,仍是從後門奔出,轉了幾個彎,奔入一座大宅之中。

     各人立刻除下身上青衣,迅速換上各式衣衫,頃刻間都扮成了鄉家模樣,挑柴的挑柴,挑菜的挑菜。

    一名漢子将韋小寶用麻繩牢牢綁住。

    兩名漢子推過一輛木車,車上有兩隻大木桶,将鳌拜的屍體和韋小寶分别裝入桶中。

    韋小寶心中隻罵得一句:“他媽的!”頭上便有無數棗子倒下來,将他蓋沒,桶蓋蓋上,什麼也瞧不見了。

    跟着身子晃動,料想木車推出大門。

    棗子之間雖有空隙,不緻窒息,卻也呼吸困難。

    韋小寶驚魂略定,心想:“這些鳌拜的家将部屬把老子拿了去,勢必要挖出老子的心肝來祭鳌拜。

    最好是途中遇上官兵,老子用力一滾,木桶翻倒,那便露出了馬腳。

    ”可是四肢被緊緊綁住,哪裡動得分毫?木桶外隐隐傳來辚辚車聲,身子颠簸不已,行了良久,又哪裡遇到官兵了?韋小寶咒罵一陣,害怕一陣,忽然張口咬了一枚棗子來吃,倒也肥大香甜,吃得幾枚,驚懼之餘,極其疲倦,過不多時,竟爾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車子仍是在動,隻覺全身酸痛,想要轉動一下身子,仍半分動彈不得,心想:“老子這次定然逃不過難關了,待會隻好大罵一場,出一口心中的惡氣,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大漢。

    ”又想:“幸虧我已将鳌拜殺了,否則這厮被這批狗賊救了出去,老子又被他們拿住,一樣的難以活命,死得可不夠本。

    鳌拜是朝廷大官,韋小寶隻不過是麗春院的一個小鬼,一命拚一命,老子便宜之極,哈哈,大大便宜!”既然無法逃命,隻好自己如此寬解,雖說便宜之級,心中卻也沒半點高興。

    過了一會,便又睡着了,這一覺睡得甚久,醒來時發覺車子所行的地面甚為平滑,行得一會,車子停住,卻沒有人放他出來,讓他留在棗子桶中。

    過了大半天,韋小寶氣悶之極,又要朦胧睡去,忽聽得豁啦一響,桶蓋打開,有人在捧出他頭頂的棗子。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大感舒暢,睜開眼來,隻見黑沉沉地,頭頂略有微光。

    有人雙手入桶,将他提了起來,橫抱在手臂之中,旁邊有人提着一盞燈籠,原來已是夜晚。

    韋小寶抱着他的是個老者,神色肅穆,處身所在一是一個極大的院子。

     那老者抱着韋小寶走向後堂,提着燈籠的漢子推開長窗。

    韋小寶暗叫一聲:“苦也!”不知高低,但見一座極大的大廳之中,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少說也有二百多人。

    這些人一色青衣,頭纏白布,腰系白帶,都是戴了喪,臉含悲憤哀痛之色。

    大廳正中設着靈堂,桌上點燃着八根極粗的藍色蠟燭。

    靈堂旁挂着幾條白布挽聯,豎着招魂幡子。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每逢大戶人家有喪事,總是去湊熱鬧,讨賞錢,乘人忙亂不覺,就順手牽羊,拿些器皿藏入懷中,到市上賣了,便去賭錢,因此,靈堂的陳設看得慣了,一見便知。

    他在棗桶中時,早料到會被剖心開膛,去祭鳌拜,此刻事到臨頭,還是吓得全身皆酥,牙齒打戰,格格作響。

    那老者将他放下,左手抓住他肩頭,右手割斷綁住他手足的麻繩。

    韋小寶雙足酸軟,無法站定。

    那老者伸手到他右肋之下扶住。

    韋小寶見廳上這些人顯然都有武功,自己隻怕一個也打不過,要逃走那是千難萬難,但左右是個死,好在綁縛已解,總得試試,最不濟逃不了,給抓了回來,一樣的開心剖膛,難道還能多開一次,多剖一回?眼前切要之事,第一要那老頭子的手不在自己肋下托住,以免身子一動便給他抓住;第二要設法弄熄燈籠燭火,黑暗一團,便有脫身之機。

     他偷眼瞧廳上衆人,隻見各人身上都挂插刀劍兵刃。

    一名中年漢子走到靈座之側,說道:“今日大……大仇得報,大……大可你可以眼閉……眼閉了。

    ”一句話沒說完,已泣不成聲。

    他一翻身,撲倒在靈前,放聲大哭。

    廳上衆人跟着都号啕大哭。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老子來罵幾句。

    ”但立即轉念:“我開口一罵,這些烏龜王八蛋向老子動手,可逃不了啦。

    ”斜眼見托着自己的老者正自伸衣袖拭淚,便想轉身就逃,但身後站滿了人,隻須逃出一步,立時便給人抓住,心想時機未到,不可鹵莽。

     人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上祭!”一名上身赤裸,頭纏白布的雄壯大漢大踏步走上前來,手托木盤,高舉過頂,盤中鋪着一塊細布,細布上赫然放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

    韋小寶險些兒暈去,心想:“辣塊媽媽,這些王八蛋要來割老子的頭了。

    ”又想:“這是誰的頭?是康親王嗎?還是索額圖的?不會是小皇帝的罷?”木盤高舉得甚高,看不見首級面容。

    那大漢将木盤放在供桌上,撲地拜倒。

    大廳上哭聲又振,衆人紛紛跪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此時不走,便待何時?”轉身正欲奔跑,那老者拉拉他家袖,腿上沒半點力氣,給他一推之下,立即跪倒,見衆人都在磕頭,隻好跟着磕頭,心中大罵:“賊鳌拜,烏龜鳌拜。

    老子一刀戳死了你,到得陰間,老子又再來戳你幾刀!” 有些漢子拜畢站起身來,有些兀自伏地大哭。

    韋小寶心想:“男子漢大丈夫,這般大哭也不怕羞,鳌拜這王八蛋有什麼好,死了又有什麼可惜?又用得着你們這般大流馬尿?”衆人哭了一陣,一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走到靈座之側,朗聲說道:“各位兄弟,咱們尹香主的大仇已報,鳌拜這厮終于殺頭,實是咱們天地會青木堂的天大喜事……” 韋小寶聽到“鳌拜這厮終于殺頭”八個字,耳中嗡的一聲,又驚又喜,一個念頭閃電似的鑽入腦中:“他們不是鳌拜的部屬,反是鳌拜的仇人?”那高瘦老者下面的十幾句話,韋小寶全然聽而不聞,過了好一會,定下神來,才慢慢将他說話聽入心中,但中間已然漏了一大段,隻聽他說道:“……今日咱們大鬧康親王府,殺了鳌拜,全師而歸,鞑子勢必喪膽,于本會反清複明的大業,實有大大好處。

    本會各堂的兄弟們知道了,一定佩服咱們青木堂有智有勇,敢作敢為。

    ”衆漢子紛紛說道:“正是,正是!”“咱們青木堂這次可大大的露了臉。

    ”“蓮花堂、赤火堂他們老是自吹自擂,可哪有青木堂這次幹得驚逃诏地!”“這件事傳遍天下,隻怕到處茶館中都要編成了故事來唱。

    将來把鞑子逐出關外,天地會青木堂名垂不朽!”“什麼把鞑子逐出關外?要将衆鞑子斬盡殺絕,個個死無葬身之地。

    ”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精神大振,适才的悲戚之情,頃刻間一掃而空。

     韋小寶聽到這裡,更無懷疑,知道這批人是反對朝廷的志士。

    他在遇到茅十八之前,在揚州街坊市井之間,便已常聽人說起天地會反清的種種俠義事迹。

    當年清兵攻入揚州,大肆屠殺,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所謂:“揚州一日,嘉定三屠”,實是慘不堪言。

    揚州城中幾乎每一家人家,都有人在這場大屠殺中遭難。

    因之對于反清義士的欽佩,揚州人比之别地人氏,無形中又多了幾分。

    其時離“揚州十日”的慘事不過二十幾年,韋小寶從小便聽人不斷說起清軍的惡行,又聽人說史閣部如何抗敵殉難,某人又如何和敵兵同歸于盡。

    這次茅十八和衆鹽枭在麗春院中打架,便是為了強行替天地會出頭而起,一路上聽他說了不少天地會的英雄事迹,又有什麼“為人不見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等等言語,心中早已萬分向往仰慕,這時親眼見到這一大群以殺鞑子為已任的英雄豪傑,不由得大為興奮,一時意忘了自己是鞑子朝廷中“小太監”身份。

    那高瘦老者待人稍靜,續道:“咱青木堂這兩年中,時時刻刻記着尹香主尹大哥的大仇,人人在萬雲龍大哥的靈前瀝血為誓,定要殺了鳌拜這厮為尹大哥報仇。

    尹香主當時慷慨就義,江湖上人人欽仰,今日他在天之靈,見到了鳌拜這個狗頭,一定會仰天大笑。

    ”衆人都道:“正是,正是!” 人叢中一個雄壯的聲音道:“兩年前大夥兒立誓,倘若殺不得鳌拜,我青木堂人人都是狗熊灰孫子,再也沒臉面在江湖上行走。

    今日終于雪了這場奇恥大辱。

    我姓樊的這兩年飯也吃不飽,覺也睡不好,日思夜想,就是打算給尹香主報仇,為青木堂雪恥,大夥兒終于心願得償,哈哈,哈哈!”許多人跟着他都狂笑起來。

     那高瘦老者說道:“好,我青木堂重振雄風,大夥揚眉吐氣,重新擡起頭來做人。

    這兩年來,青木堂兄弟們個個都似無主孤魂一般,在天地會中聚會,别堂的兄弟隻消瞧我一眼,冷笑一聲,我就慚愧得無地自容,對會中的大事小右,不敢插嘴說一句話。

    雖然總舵主幾次傳了話來,開導咱們,說道為尹香主報仇,是天是會全體兄弟們的事,決不是青木堂一堂的事。

    可是别堂兄弟們冷言冷語,卻不這麼想啊。

    自今而後,那可是大不相同了。

    ”另一人道:“對,對,李大哥說得對,咱們乘此機會,一鼓作氣,轟轟烈烈的再幹他幾件大事出來。

    鳌拜這惡賊号稱‘滿洲第一勇士’,今日死在咱們手下,那些滿洲第二勇士,第三勇士,第四勇士,那是個個怕得要死了!” 衆人一聽,又都轟然大笑起來。

    韋小寶心想:“你們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倒像小孩兒一般。

    ” 人叢中忽然有個冷冷的聲音說:“是我們青木堂殺了鳌拜麼?” 衆人一聽此言,立時靜了下來,大廳中聚着二百來人,片刻之間鴉雀無聲。

     過了良久,一人說道:“殺死鳌拜的,雖是另有其人,但那也是咱們青木堂攻入康親王府之後,那人乘着混亂,才将鳌拜殺死。

    ” 先前那人又冷冷的道:“原來如此。

    ” 那聲音粗壯之人大聲道:“祁老三,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祁老三仍是冷言冷語:“我又有什麼意思?沒有意思,一點也沒有意思!隻不過别堂中兄弟如果說道:‘這番青木堂可當真威風啦!但不知殺死鳌拜的,卻是貴堂中哪一位兄弟?’這一句話問了出來,隻怕有些兒難以對答。

    大家不妨想想,這句話人家會不會問?隻怕一千個人中,倒有九百九十九個要問罷!大夥兒自吹自擂,盡往自己臉上貼金,未免……未免有點……嘿嘿,大夥兒肚裡明白!”衆人盡皆默然,都覺他說話刺耳,聽來極不受用,但這番話卻确是實情,難以辯駁。

     過了好一會,那高瘦老者道:“這個清宮中的小太監陰錯陽差,殺了鳌拜,那自是尹香主在天之靈暗中佑護,假手于一個小孩子,除此大奸。

    大家都是鐵铮铮的男子漢,也不能昧着良心說假話。

    ”衆人面面相虐觑,有的不禁搖頭,本來興高采烈,但想到殺死鳌拜的并非青木堂的兄弟,登時都感大為掃興。

    那高瘦老者道:“這兩年來,本堂無主,大夥兒推兄弟暫代執掌香主的職司,。

    現下尹香主的大仇已報,兄弟将令牌交在尹香主靈前,請衆兄弟另選賢能。

    ”說着在靈座前跪倒,雙手拿着一塊木牌,拜了幾拜,站起身來,将令牌放在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