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之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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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總覺得他的臉上另外有種顔色。

    哼,别人說他學得乖,我卻說他學得壞了。

    ……後來果然出了岔子,不料常在京裡混的人,倒被一個山村女人制住了。

    我常聽得你們來逛山的人好說什麼敲竹杠,可憐小夥子,被她可敲得苦了。

    …… “原來是這麼樣的事:在他那鄰村裡,有個裝神婆的老女人。

    她學會得把式極多:能咒小孩子被魔祟;能用香和水給婦女們治怪病;能用桃木條子驅鬼。

    她的本事叫人怕,還得信。

    ……他自從去年冬天,有病到女神婆家去求治,弄出這段笑話來。

    本來他不願去,還叫他的鄰舍慫恿着去的,有什麼病呢?不過是忽冷忽熱,仿佛瘧子。

    這樣他就在她家中住了六七天,這是去年初冬十一月以前的事了。

    後來他又回京城一次,沒有二十天工夫,又跑回來,帶了些吃的玩的東西,都送與奇怪的老女人的女兒了。

    ” 跛腳的驢夫,斷斷續續說了這段話,我心中已有些明了了。

    這時我們因為說話走得慢了好多。

    我那位同伴,早轉過一個山峰去了。

    驢夫把襖脫下搭在肩上,又從腰袋裡取出粗竹旱煙筒來吸着。

     “唉!那個女孩子也是鬼的托身。

    竟然與他帶來的鬼合起來了。

    我自她五六歲時,就知道她隻有那個奇怪的母親。

    可是她到二十歲了,卻不知她母親的本事。

    她一樣常在樹林子裡掃葉子,在家中紡線,與女孩子一樣。

    自從認識了他以後,就變了樣,常常在山下的石頭上哭。

    他呢,有多日沒回京城去,隻是終天在女神婆家裡混。

    誰明白老婆子從他手中用過若幹錢?後來便拒絕他在她的家中,可是他托人去說親,她也沒有應過。

    ……” “以後怎麼樣呢?”我忍不住了,追問一句。

     “事情果然變了,且是大變了! “就是今年的三月吧?先生,你想從去年冬天到現在,可憐的小夥子,不到京城去,也不做事情,格外要供給女神婆的花銷,有幾個錢全都用淨了。

    ……忽然有一天,女神婆把我鄰村的老人全請了去,說是神的意旨,她應到大地方去了,還教大夥共湊一點盤費。

    我們聽了,都十分驚怪!東村的教書先生,引用書本上的話挽留她,婦女們甚至哭留;但末後她說那是神的意思,若違背了,這幾村中連一條狗也不得好死。

    那些聽得的人,總得照了她的吩咐作去。

    我當時也明知道,可是我焉敢說破。

    ……壯年的小夥子,他覺得實在太出意外了!他要求同她們一同到京城去,但那時他僅有一身破衣服了,她拒絕他,并且罵他不應該到她家裡來,……那女孩子呢,也與女神婆決裂了,且說她已有身孕,情願跟着他過活。

    ……女神婆卻沒有想到,……女孩子幾乎沒有死去。

    ……這樣鬧過了幾天以後,什麼事情都完了。

    我不知道女神婆是哪天走的。

    但是聽說那女孩子肚腹裡的小的,被她奇怪的母親硬打下來,丢在山澗裡了。

    ……男的呢,與那女孩子分開了!直到現在,女神婆與她女兒的去處沒有人知道,也沒人去探聽。

    這是十幾天以前的事。

    他叫奎元。

    他從事情決裂後,大約吧,每天總到那個山店前,看看山下火車的來往。

    ……” 我靜靜地在驢子背上,驢夫一拐一拖地走在後面,——在山道之側,他把這篇故事,說到這裡,便不言語了,我沒再問,隻是尋思這事的結局。

    忽然驢夫又歎口氣說: “誰明白呀?……我想總是奎元把鬼帶在身上作出這樣的壞事。

    大家都恨女神婆走的心狠;對于奎元,都說已經受過報應了。

    因為這事,他不會再有好生活了,死時怕也沒有好結果。

    婦女們有的這麼說,不曉得她們是怕呀,還是為了恨?……” 我聽他說完,就詳細地問他: “奎元也有兄弟嗎?” “沒,連父母都早死了。

    隻有叔叔是個老實莊稼人。

    ” “出了這事以後他叔叔怎樣?” “常常靠在鋤杆上歎氣。

    ” “奎元不願意再到京城去嗎?” 驢夫微笑了:“誰知道?” 我不問了,覺得無可再問了。

    驢夫說了多時,自然也就不言語了。

    一陣溫風,吹來好些柳絮撲在面上。

     那一日山遊後,到了第二天,正在十二點鐘,我們又由南口上了往北京開的車。

    忽然聽車中人紛紛傳說着昨天晚車到六郎像的石壁下軋死了一個人。

    穿着布長衫,藍絲線襪子,車到的時候他恰好從石壁滾下來,這樣就完結了!我記起昨天在山道之側,跛腳的驢夫那許多話。

    忽然聽見同車的一位白胡子的老先生道:“年輕的人就這樣不留神!……”一個少年帶了輕視的态度說:“嘗嘗這等死法倒也是一樁新鮮的經驗。

    ……” 一九二二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