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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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風琴聲,吹到她的耳膜。

    “咦!到了!”她從欣喜與願望中,迸出了這三個字。

     半圓的月影,由山角移到了中天,學校裡各屋子都沒有一點燈光,獨有馮惠真的窗前,尚燃着一支燭。

    燭光微弱得很,一層燭淚流在黃色的銅碟中,由純白變成青色。

    馮惠真手裡拈着半支紫杆的鉛筆,向一張粗紙上亂畫,她的手指仍然顫顫的,寫得不能成字。

    這寂靜的夜裡,越發使她興奮的思想,轉到不可解釋的悲哀和疑悶上去。

    這人生的苦痛,她替她那位親愛而和善的同學,生了真誠的感歎。

    她想:“我是下午散課後去的,因為昨天聽校長——她的丈夫——說,‘可憐的小孩,據醫生說,已經有了生機,不至出什麼岔子了。

    喉頭已消腫了許多,據說那還是百日咳的餘根,受了點外感,也沒甚麼危險。

    ’不過他說時,不住地皺眉,連連地道,‘不如沒有孩子倒還好些!現在我添上了兩重的憂慮!她!……她!……’說到這裡,他就咽住了,我當時知道我那位同學,她要陷入悲慘的境遇了。

    快得很!哪裡想到,我今天一去,就碰上了他們悲劇的啟幕呢!可憐啊,她——女孩——弱小的靈魂,尚似不知人世的依戀,臨死的時候,呼吸已不繼續了,還拿着她媽的鬓發笑呢!她媽隻當她索乳吃,剛解開鈕扣,我用手撫她的胸口,卻冰得我幾乎喊了起來。

     “啊,我這是第一次見死的生物,卻偏見這個幼小可愛的女孩的死!她媽的景況,咳!……人為什麼要結婚?又為什麼要他們血統的與藝術的産品。

    愛是悲的背影!人們的生,隻是催速着往死上走去!死究竟是勝利啊!可憐的人們,都是生與愛打敗的俘虜!……”她想着将手一擡,不料用衣袖将燭光撲滅,屋子裡卻還不十分黑暗。

    白色的窗幕,映着帳子,還可看清壁上的油畫。

    她不再燃燭了,卻也不想去睡。

    聽得前面廣場外的樹中,發出微微浮動的細聲,遠處有牛羊的鳴聲,哀長而凄厲。

    她用雙手遮住了目光,靠在椅背上,重複想去:“這時,她怎樣了?土堆裡新埋了一個生的肉體,伴着這個明月,在孤寂的山田裡。

    可憐她的母親,必是倒在她卧床上吧!她頭發一連七八天未曾梳過,衣服上淨是藥汁的臭味。

    ……她在我們同學中,人人都稱羨她是最幸福的,她的丈夫,和她有真誠的愛,又是誠笃的青年教育家。

    他們甘守着澹泊的境遇,度着甜蜜的歲月,也可謂……她結婚不到三個年頭,竟然有了他們的藝術品。

    我們同學聽說,都說她是十分有好運的人。

    ……是的,他們的愛情,自然是無缺陷的。

    卻是今天受了這個圓滿中的重大打擊,将他們戀愛之果的藝術品打碎!他們小小的家庭裡,宛同上了一層愁雲的帳幕。

    ……看他那種悲哀——癡呆的悲哀,因為她丈夫要埋了已死的女孩,她卻和她丈夫吵了一陣,平日溫和的态度也沒了。

    這幾天,她似乎老了十年!……”馮惠真尋思日間的事,到這裡,便膽怯起來,不敢再去繼續想去,然而又壓不住這狂奔的思想,她轉想到晚上走了四裡長的山徑,便又覺得恐怖似乎向她襲來! 一陣風從窗外吹進,将白色窗幕揭動,她伸手拉起向窗外看去,隔着玻璃看那月影,照在山谷樹木上綽綽約約,都似在那裡跳舞,又似乎一株櫻花,一枝柳條,都表現出靜悄幽閟奇異而可怖的情調來!她從高處下望,他同學的居室,還仿佛看得,是在一帶平林的後面。

    她想那裡,更是個可怕與凄慘的所在! 夜中的風,使人容易受涼,她被風吹,身上有點冷意。

    腦中又紛亂害怕起來。

    她似乎看見那個可愛的女孩,在操場邊一棵櫻花上向她微笑;又似是伸着小臂,遠遠要和她接吻。

    她這個恐怖的感覺,登時如在山徑中一樣的支持不住,便匆忙地放下窗幕,一轉身伏在白色的枕上。

    記得從前,她曾親那女孩蘋果般可愛的小腮,覺得又軟又溫。

    她倒在枕上,顫顫地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由窗中漏進來的月影,正照在她的手指上。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日夜十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