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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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純潔而誠笃的,所以自到這裡,無論是農夫啊,私塾的老學究啊,對于他沒有什麼惡意。

    但自從他将她介紹到女校裡去念書,有些人便不以為然,不過還沒有公然的反對;自她母親死後,經此一番變動,村子裡便造出許多的謠言來,說他兩個人,尤其以鄉村婦女為甚。

    她們都向他的母親亂說,他母親更是着急,那時女學生也不大去聽他的教授了,于是村中的校董,便着急起來,直接将他的職務辭掉,他遂不能繼續在這個村子生活。

    但他卻也不以為意,商同母親願同她一同回到别地方去謀生活去,不料他話還沒說完,他母親便給他幾句極堅決的話道:“你自幼時,你父親便已為你訂過婚的,現在你為她竟然丢了職務,也好!我就趁此機會,去回家去與你完婚,……再打算法子,……她……你不必有什麼思想!……”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他與她生命之花的打擊,使他昏了半天!原來他在高小學校的時候,他的父母,便看好一個親戚的姑娘,就暗地裡将婚定妥,因他素來主張婚姻自由,所以直至他父親死後,他當了教員,他母親才将這個消息說與他知道。

    他這時方明白他母親雖是愛惜她,卻防閑她的原因,他這時看見婚書,聘禮,擺滿了一桌子,——他母親給他的證明——他心裡直覺得一口口的涼氣,滲透了肺腑,可是他不能舍棄了他母親,便不能毀了這個婚約。

    他覺着這時什麼思想也沒有,隻是身子搖搖不定,手足都沒點氣力。

    後來她進來了,看明白了,他與他母親的情形,都在她聰明而有定力的眼光裡,她乍一見時,有一疊淚波,在眼裡作了一個紅暈,即時便現出滿臉的笑容。

    和他母親看戒指問名字,還忙着給他賀喜,他也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便很悲酸而顫栗的倒在床上。

     這一下午,他這個小小家庭裡,異常清寂,她在屋子裡寫了半天的信件,晚飯後,便親往郵局去了。

    他呢,癡癡地趁着月明下弦的殘光,披件夾衫,步出村子,到樹林子裡依着樹,細細地尋思。

    但是他的尋思,很雜亂,不曉得怎樣方好! 末後,她也來了,星光暗淡下,嗅着林中野薔薇的香味與自然的夜氣,兩個人互握着手立着,總覺得彼此的手指,都是有同速率的顫動,而各人手腕上脈搏,跳的也越發急促。

    他們這時卻不能說一句什麼話,也不知是酸是苦,覺得前途有一重黑而深覆的幕,将要落下來了!他們這樣悲凄的靜默,約有四十多分鐘的工夫,後來還是她用極凄咽的音說出了一種忍心而堅決的話,這話他現在回思,像當時她在耳邊梳着雙髻嗚咽地在他肩頭上說的一般清楚。

    可是他這時已沒有勇力再去追想。

    但記得她末後說的幾句話是:“不能在你家了!……我要赴都會裡謀生活去,……這村子的人,都拿我,……無恥,……那封信,是寄與我一個表姊的,……她是在那邊當保姆教員,……但是我不!……永不!……訂……婚!……也不……願你……還記!”……他記得說到這裡,兩個人便一齊暈倒在草地上了! 以後的事,他也不願想了。

    這是明白的事,她竟自獨身走了!他也作了戀愛的犧牲者了!結過婚了!他這位用紅絲系定的妻,也是高等女學校畢過業的學生,性情才貌都很與他相配。

    若使他未曾經過那番情海的波紋,也沒有什麼。

    但是他自此以後,雖她——他的妻——對他,有極美滿的愛情,他終是覺得心裡有個東西成日裡刺着作疼。

    一年一年地過去了,他起初和她通過幾次信,可是她來信總是些泛泛的平常話,對于過去的事迹,卻一句也不提及了!後來他充當了江邊市鎮學校的主任教員,她便寄這一張最後的遺音與他,說她近在某公司裡充當打字生,——但不知是哪個公司——後面她說她現在立誓不與男子通信,情願一輩子過這種流浪生涯,并他也往後不再通信,即去見她,她也絕不願再見他,她說他的小影,早已嵌住在她的心頭,從此就算永沒有關系!她這封信,連個地址也不寫上,他一連寫了幾封沉痛的信,往她的舊地址寄去卻是沒見一個回字。

    他為她到過那個都會兩次,卻沒找到一點關于她的消息。

     過了二三年,他有了個小孩子,生活上不能抛了職務,家庭上也多了牽累,他與他妻子的愛情,在長日融洽裡,不知不覺地比初婚時增加了好些,但他心頭上的痛苦終難除去! 他這半日的回思使他少年的熱淚,濕透了那張最厚的信片,淚痕滲在紅鋼筆寫出的字迹上,宛同血一般的鮮豔。

     二點鐘三點鐘四點鐘也快過了,他坐在竹椅上,也不起立,也不動作,草稿上還隻是有很草率而不清楚的兩個“性欲”的大字。

     日影漸漸落下去了,風聲漸漸息了,一對嬌鳴的雲雀也拍着翅兒,回他們的窠巢去了,但他這個傷心夢影,卻永沒有醒回的一日! 院子的外門響了,他的妻穿了一身極雅淡的衣裙,抱着三歲的孩子,孩子手裡弄着一支白菊花,袅娜地從枯盡葉子的藤蘿架下走進來。

    他們進屋來了。

    那小孩子呀呀道:“爸爸!……爸爸!……一朵花呢!……”說着便将鮮嫩的小手,向空中一撲,将花丢在他的膝上。

    他這才醒悟過來,将那封最後的遺音,往抽屜中一丢,猛回頭,卻見他妻看了看草稿上“性欲”二字,朝着他從微紅的腮窩裡現出了一點微微的笑容。

     一九二一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