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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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女醫生,……我想果真有高貴價值的女醫生,誰肯到這裡邊,髒了身子?恰巧在她病的時候新換了一個由教會,——你知道什麼是教會啊?” 阿根雖是缺乏普通的知識,但教會兩個字的意義,他還明白,因他在幼小的時候,也曾在高等小學裡,讀了兩年書,所以也認得幾個字的。

    這時聽老人說到這裡,他略将頭點了一點,老人便直續說下去。

     “由教會裡,換了個女醫生來,差不多每天都來給她看病。

    你想在這裡面的人,誰不是為幾個銅錢來的。

    平常醫生不論病人的多寡,與病的輕重,隻是每星期來,就如同點卯般地來上兩次,下的藥方,更是不問可知。

    獨有這位女醫生,對待那些女罪犯們,簡直比她們的母親還要細心些。

    後來因她病得厲害,于是女醫生每天都來看視她。

    管獄的人們,看這樣情形,反而倒不好怎麼樣說,隻是似乎暗地裡嘲笑罷了。

    ……這樣一連十數天,她的病好了,忽然她的性情與一切,都變化了,很安靜地忍受從前所不能忍受的困難。

    而且從沒有一句厲害與狂躁的話。

    有時她們說起她的事來,言談中兼以諷笑,她也報以一笑,并不羞慚,也不急哭。

    這樣過了半年,居然女醫生和她打成至好的朋友。

    也竭力在典獄的人們面前,說她好,現在她竟比别的女罪犯們自由的多。

    而且命她在作工時,成了她們的頭目。

    她自從……大約是這樣受了女醫生的感化之後,我聽人說:她對所有的人,與一切的雲霞,樹木,花草,以及枝頭的小鳥,都向他們常常地微笑。

    把從前所有的兇悍的氣概,全沒有了。

    ……” 老人說到這裡,使得阿根心裡頓然清楚了許多,他頓然想起昨日那個俊麗的婦人,向他的微笑,不是留戀的,不是愛慕的,不是使他忐忑不安的,更不是如情人第一次具有深重感動的誘引的笑容,“隻是這樣的微笑罷了!”他想到這句話,自己不覺得有點慚愧!但卻另換了一付深沉與自己不可分解的感觸,仿佛詩人,在第一次覓得詩趣,卻說不出是什麼來一樣。

     老人也不再往下說去,隻是在他那炯炯的目光裡,卻似融了一包淚痕。

     一年之後,在這所模範監獄的石牆的轉角處,走過了一個穿了渾身青粗布衣服,密排布扣的工人裝束的少年。

    他手中提了一個布包,急急往前走。

    那時正是秋天的一個清晨,馬路兩邊的槐葉上尚滲綴着夜中的清露,街上除了送報的腳踏車與早起推了小手車向各青菜鋪中送菜蔬的人以外,沒有好多人,而行人,便是類于這個工人的夥伴們,在微露陽光的街道上走。

     這個少年的工人,無意中卻走過路西的馬路,橫過了街心,走到一所巨大的鐵門之側,突然金色銅牌子上,深刻的幾個大字,如電力般的吸引,将這個少年工人吸住,原來那六個寫的極方正,且有筆力的字是:“第二模範監獄”。

    鐵門上的白如月亮的電燈,尚發出微弱的電光來。

     他呆呆地立住,相隔有十四五步遠近,看了這六個字,不知有什麼的思想,将他身子也定住了。

    他仿佛要哭泣的樣子,用兩隻粗皮的手,揉了揉眼睛,他便覺得在這人間的片時,——不期的片時中,有無限的情感與酸辛的凄咽全擁了上來。

    他在這凝視的刹那中,在他以前一生的大事,甚至于小至不甚記憶的事,都在他腦子裡掀翻起來,他想到自己以前的行為,他想到世人的冷酷,他父親的日日酗酒的生活,母親乖僻的性格,他在那一時候在小學校讀書的頑皮,以及……以及種種無頭緒的事,都在這一時中,如波浪地騰起。

    他又緊接着想起自己那天由這個門裡進來,那天出去的,……半年的監禁期,……白須老人精明的目光,與高大的聲音,小屋子陰暗的黴濕的氣息;藤鞭子的。

    也正是在月夜下的一間茅屋的後面,同着與他同行的人分贓物。

    他得了三吊大錢,一件青綢女人半舊的夾襖,卷了一個小小的包裹,在無生的墓田的松樹底下,又害怕,又忐忑地,胡亂睡了一夜。

    當他醒來的時候,月光雖斜在西面,而仍然照得墓田中無一點黑暗。

    他卻膽怯起來,聽見身旁有個蚱蜢跳在草上,也不敢動一動。

    ……一樣的冷酷而可怕的月亮,這夜又照見了他!他卻由死人的墳旁,到了生瘗的窟裡。

    他記得那夜的涼爽,那夜的驚擾與恐怖,與不安的情緒,除了在這一晚上以外,曾沒有經過第二次的。

     末後,他重複頹然地坐了下來,他的質樸的心裡,也是第一次染上過量的激動,與悲酸的異感!其實他這時的心裡,惟一記念而且不可再得的,——他以為是這樣,便是這日午後在空場中的和美的婦人的微笑。

    其實他何曾不知道自己,更何曾有什麼過度的奢望,他所誠心憂盼的,隻不過這麼個微笑,再來向他有一次,僅僅的一次,他或者也就止住了他的熱望。

     第二天又照例的作了半天的木工,但他覺得手中所執的鐵鑿,約有幾十斤沉重。

    手腕也有些酸疼。

    每一鑿子下在木頭裡,特别痛苦,……唉,“過去了,過去了!人隻是要求過去罷了!但永遠過不去,而且誠敬地著在我心底,而每天都如有人監視着督促着我的,就是……”于是他想起在那高大石牆裡面,那一日午後,那位多發婦人,——罪犯的婦人的微笑來了!神秘的不可理解的微笑,或者果然是有魔力的,自那個微笑,在他腦中留下了印象之後,他也有些變幻了。

    直到出了那個可怕的,如張開妖怪之口的鐵門以後,他到了現在,居然成了個有些知識的工人。

     但這時他想,……想到老人說的“她是判了終身監禁”的八個字,他覺得每個字裡似是都用了遍滿人間之血與淚染成般的可怕,與使人驚顫!他想:“微笑呵!……終身監禁!高大的明牆!……人與,……自由!”這樣無理解無秩序地紛想,他覺得這時心裡亂的厲害,比以前鐵铐加在手上,藤鞭打在背上,還要痛苦!忽然遠處煙囪的響聲,尖利地由空氣中傳過,他也不及再立在那裡去尋他的迷了歸途,與淚痕的戰栗之夢,便在腦中念着“微笑!……終身監禁”的幾個字,跄踉地走去。

     原來這個少年的工人,便是半年前的竊犯阿根。

     一九二二年六月一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