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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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地送她歸去,即在那個灰暗色的夜中,同了母親、妹妹,送她們沿着籬笆到一位親戚家中去住下。

    因為她不是我們村子中的人。

    江風吹送來的夜寒,使人戰栗,一樣的寂靜的空間,不過我心中充滿了活潑愉快,與含有疑問般的戀念。

    ……” 他說到戀念兩個字,仰頭向上邊的明月,籲了一口氣,用手撫着頭發,像是對他舊日的思想,加了選擇的批判一般。

    我聽了且不去尋究後來的事實,隻此一點呵,已經使我代他生出無限的怅念出來。

     T住了一會,便又道:“還有一次,是在第二年了。

    她到我們的鄉村中我的親戚家來,住過幾天。

    我那時雖是好在外面作釣魚,捉蟋蟀等等興趣的事,但自從她來過之後,便把這些事看得很為淡薄了。

    每天總想去同她說說一切的事,那自然不止是限于研究英文字母的事了。

    有一天早上,我抱了一大本新出版的鉛筆圖畫,想去送與她看。

    因為那家親戚的家中,我是走得很熟了,便一直地到她的屋子中。

    哪知她正在梳頭,有我親戚家的一位老太太,一邊為她用牙簪分開頭發,一邊卻鄭重地向我下第一次的命令。

    什麼呢?就是不準我沒早沒晚的來。

    當時我覺得如同受了重大的羞辱一般,在柔弱的心中,填滿了憤怒。

    她呢,也暈紅了眼角,沒得言語。

    幸而有黑而厚的頭發蓋住,沒有被那位老婦人看見她的淚珠,滴在衣領上。

     “自此以後,我與她便少有見面的機緣了。

    而且以後還有的,……唉,我又何必說呵!總之,現在所餘有的,隻有‘過去’的追憶了!隻有在薄雲籠了月光的秋夜中,所給予我的同一印象的感觸!當時甜蜜的笑語,江邊上的馳逐,然而竟然還遇到那種難堪的嫌疑的命令,何況……呵!罷罷!現在呢,什麼事都變化了。

    我一個人的飄流,生活迫壓我,社會的冷遇我,我更有什麼心情去尋思這種細微的小兒女的瑣事!然而我又怎麼能加以理智的判斷,……不去思及?現在因經濟與其他的事,我不能回家;即回去呵,對于舊迹上的回思,隻感到攪碎了靈魂般的抖顫,便自然的将勇力減去若幹呵!……” 他這段話,說得并沒終結。

    我又急切問他,他卻掉頭去道:“記憶不得了!又何必再說!……是這樣的,總是一個不滿的結局呵!月圓,月缺,原不算得什麼事,隻是盈與虛裡,卻盡是血痕與淚痕,填在中間。

    …… “我每逢到月夜,尤其是有薄雲的秋夜,白日任有如何勞苦的工作,而夜間是不能睡的,有時如同入了幻境一般。

    …… “人生第一次所受到的悲哀,嚴重的教訓,莫過于知道人與人之間,須要層隔障呀!……” 皎白的霜華,包住了一個明月,冷清清的四周,獨有我們兩個人立在那裡。

    他閃閃爍爍地叙出他童年初戀史的一段,我覺得這個廣大的世界,似乎過于窄狹了。

    我真感到這種幻網中的生活,隻是如此。

    我聽着台下落葉凄凄地微語,更找不出什麼話來能夠慰藉他。

     但他卻又發起議論來了。

     “由外象印刻到我的心中的情感,更不必是專說血呀,淚呀,說得過于嚴重了。

    細微的,便是永難忘懷的。

    真正傳達胸臆的話,又何必是狂歌灑涕呵!方寸中的舊事的萦回,今到何處去重行覓回?我預計着我即強打精神,而生活上也還可容得我回到故鄉去的時候,也不過往前走一程添一程的心頭上的沉滞吧!而現在更說不到呵!” 夜深了,身上的寒氣陡增,而得意的明月,卻更顯出靜夜中的光輝來。

    我們再不言語了。

    及至回到平台後的屋子中時,雖是沒有燃燈火的屋中,被月光照着,什麼都很清楚。

    他伏在案上住了一會,便借着月光,用水筆在紙片上寫了一首詩與我,我又重複走出門外,映着月下的銀光。

    看是: 燈下的舊痕, 從迷惘中飛過去了! 盛開之筵的杯前; 甜适之語的聲裡, 外邊有人來了, 請她歸去。

     紅燭的焰下, 隻餘了我家人的評語, 隻餘了我第一次的心頭顫跳呵!…… 這首詩不曉得是他以前作的,還是因為談話所引起的悲感作的,我又重行看了一遍。

    方要問他時,突然铛的一聲,清激而遠蕩的夜鐘之聲,由北面的龍泉寺中傳來,便把我欲言的話咽住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五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