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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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巾,揉了揉眼睛,冷冷地道: “我們,自然更是人們所嘲笑與輕侮的女子呵!若不知屈服與心悅的卑辱,那末,人間就要騰起謠诼的冷酷的譏诮聲了。

    況且有些知識的女子,你如命她向惡毒的人間,作降虜去,不是更苦了麼!什麼?人的心腸,都幾乎是冰與鐵作成的。

    他們為什麼隻知在口頭上作輕薄地冷酷地誇說與侮辱?他們都自命為知識者啊!……這也不必提了,……一個人何嘗能得以自然地生着,自然地任着天性,而能在滿浮了灰塵的世界上立住呢!人誰能彼此作真心的慰藉!家庭吧,親族吧,虛僞與假作的面具,冷淡與應酬的言語,夠了,足夠了,而傷人的火,就在足下燃了起來!……還說什麼呢?何必向事實提呢?自然啊,隻是草上的小蟲,與葉中的歌鳥,或者尚能分享與發揮一點吧!人嗎?……”說到這句,她便将許久郁結的心情,齊湧上來,将頭俯在臂上,雙肩有點震動,雖在平日她是不肯輕灑一點淚的。

     我勸她什麼呢?我這多事的來到。

    這回卻使我踟蹰不知要怎樣辦了,其實我也正在深沉地感想着。

    回思着人間的片刻,片刻,所層積與壘集的事:曾經聽到在流水的小橋上的微語,在牽牛花開滿了的院中留連,由山頭撷花歸來,在街心中的迅疾一遇呵!生命的迅忽呵!細葉的松針,在靜中彼此微動着。

    遠遠的墳墓,如怪物般地排坐着;鳥音婉啭的歌,野草散出自然的香氣,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而痛苦與凄慘的印紋,在人生行程上,又深深地镌上一道了!無端的尋思,與因同情而起的戰栗,似乎使我也無力再支持着在松樹下立定的身體。

     末後,她忽然擡起頭來說:“你快去吧!看人家找不到你,又不知編派些什麼話了。

    人們都是有猜疑性的,而且無時不會放射出惡毒的言鋒來,刺着他人,他感到痛時,人們就會放出狡黠的笑聲來!其實呵,松針與鳥的朋友們,會知道的……自然……”她本來就想催我早走,但我正在草地上徘徊着,于是她又說了。

     “不要再提自然的話來,我知道自然隻是藏在鳥翼裡罷了!我們在這等冷酷與權威布滿的人間,快不要再拿這兩個字來欺騙自己了。

    上月裡,我看見一本小說雜志中,有人作的一個短篇說:‘光明不能增益你什麼,黑暗不能妨害你什麼,你以何因緣而生出差别心來?’嗳!這人也太過于有平等觀了。

    我不向世人生差别心,人家偏向我生差别心;而且過度生出猜疑與侮辱的差别心來。

    世界本沒有光明的,而黑暗卻到處都是,不久了,太陽落了下去,夜之黑暗,便開始張開它的威權來。

    也像我們生命的行程一樣。

    這樣沒曾有同情的世界,哦!人們的差别心太多了!且太狠了!……我們在荒野中啼泣,向哪裡去找到自然,……我的一切你是都知道的,……說什麼呢!……” 我覺得如燙人的熱淚,已在我眼睑裡流轉了,我覺周身的熱力之大,仿佛恨不得快将這個世界來焚化了一般。

    我便興奮地大聲答她: “怯怕的什麼!不埋向墳墓中去的時候,總有自由活躍的勇力,管它呢,人間的差别過重,自然是永遠隐藏起,但終須向永遠中用青春之力活躍去!……”這時我說話,竟也不像平時了。

    一個過分的感動,使我再不能忍得住。

    忽然由樹後跳出一個人影來,笑着喊道: “好啊,好啊!你們竟會在這裡說閑話呢。

    ” 我一看,才知是她的最好的女友密司林呢。

    她遊戲般地說了這句話,便過去拉了她的手道:“罷罷!好孩子,走呵!我同你去覓得自然去!……” 衣裙飄動着,她們走了。

    松針在靜地裡,刷刷地仿佛與小鳥們正自微語。

     一九二二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