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會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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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蓋在薄絨被下,如畫成的美麗圖畫一般的可愛。

    一面時時将她明亮的目光,望着挨近身邊的丈夫,似乎靜聽他的長篇大論的言語。

    不料寤君說到這裡,驟然停止,似乎再也沒得說了,似乎自己所說的話邏輯上一絲毫的露痕也沒有了。

     她重複向他看了一眼,卻作出驚訝的态度來道:“原來,原來是這樣的。

    但你們這等集會,沒有一個女性不嫌太幹燥嗎?從前不是有人這樣說,凡一個團體裡,女性是不可缺少的嗎?” 這句話驟然将他提醒了微醺後的記憶,便不禁面部微紅了道:“忘了告訴你!今晚上的消寒會,卻有一位密司吳呢。

    ——她是體育學校的教員。

    但她為人是不拘執的,所以……” 她點頭微微道:“原是是位密司……密司吳呢!原來她是不拘執的呢!原來呵,原來如此,……”她故意地滑稽而且贊歎般地重複述說,他卻更不好過了,頭也漸漸低下,幾乎可以吻着她的手腕了。

     她卻慢慢地道:“這有什麼?象小孩子般的羞慚呢?不過資格的高下,在這裡顯然分出一點标準來罷了。

    ‘女人們總不相宜到這等場所。

    ’‘能以減少男性的快樂,’‘拘執而多心,’‘一個或者兩個小孩子的挂念,’‘分心,’夠了沒有了,哦!是了,‘體育學校的教員一位密司,’……”她再也不能往下說下去了,其他的話,已經在笑聲中咽了下去。

     他本來有幾分醉意了,初時還勉強在那裡高興地談着,這時卻覺得一句話也不能多說了。

    隻是将頭俯在臂上,一手熱熱地握住她的柔軟的指尖,彎着腰在案上裝睡。

    她更笑得立不住了,幾乎也要俯在案上。

    忽然聽得床上的孩子夢中喊媽媽的聲音,便止住笑,掙脫了在丈夫臂内的左手,上床去給小孩子乳吃去了。

     半夜後的雨聲沒有了,北風吹得窗紙呼呼地響。

    寤君這時正被濃酽的酒力催移着到了另一個境界。

    他似乎遇到了許多幻想不到的事實,他似乎方才記得與幾個女子在月光如銀的草地上随意地坐着飲茶,談話。

    談的是缥缈而不著迹象的事。

    那時月光分外清朗,淡青色的天空,如同罩了銀灰色的薄幕一樣。

    淡淡的星星,溶溶的天河,都在空中點綴出神奇的美麗。

    他又親切地看見由月光中飛出了一隻羽毛燦爛的錦雞,在草地上飛來飛去,一聲高吭的啼聲,頓然将月光掩卻。

    幾位談話的同伴都不知去向了,天空中驟然變為黑暗,而他戰栗地仰視着空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群星,卻滿天跳舞起來。

    正如萬千個淡明的火光,由爐中爆出一樣。

    尤其是那顆多尾的彗星,如孔雀尾部的翠眼一般,在空中飛舞得令人眼倦。

     正在這個奇幻的色彩裡,他忽然另覓到一個境界。

     還是在明月的夜午呢。

    潔淨幽雅的一所樓房中,房子的牆仿佛用雲母石砌成一般的柔滑。

    窗上白紗的帷簾,時時被清風扇動,将清輝飽滿的月光,由明潔的玻璃上透過。

    室中瓶花、絲毯,都似平生所沒曾見過的工緻品。

    月光正在他身上蕩漾的時候,他方才覺得身旁邊還有美麗豐柔的女子很沉靜地睡着,正似在夏日的天氣裡,他卧在細紋的花簟上,覺得微微出了一些汗。

    不過由月光中看見這位自來沒曾見過心裡猜疑着說是位女神的女子,便覺得一切的煩熱都屏除了。

    不想過去,也不念及将來,正在神識安靜的時候,忽地由室外進來了一位長須拄杖的古神,顔色嚴厲而沉重,卻大聲叱喝着道:“這是什麼地方呀?哪裡容得你們來呢,……”還有好多的話,自然他也記不清楚了。

    這時那位女子早已由窗中躍出,他也被老人逼出室外,隻看見月色如煉成的白霜着在地上,着在大葉的樹枝上。

    四圍沉寂,不知是在何等地方?他想跑走,但恐怕有什麼危險,便不禁地喊了出來。

     一身汗由醉中醒來,覺得被子太多了。

    揭去一層,卻正觸着她的手臂。

    她還喃喃地笑道:“原來,……” 他這時聽着打窗的風聲,自己的餘醉也全醒了,嗅到身旁的她的柔發上的香氣,便不禁向她耳畔吻了一下。

    低聲笑了。

     一九二三年四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