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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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門進來。

    即是知道,也或者故意不理會吧。

    在這等情況之下,反使她困難起來。

    但隻得說了一聲道:“陳先生還沒有吃晚飯嗎?”這句話的無聊,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青年頓然看了一眼,半晌沒做聲,忽然将坐椅往後移了一步道: “吃飯麼?……好做什麼事?……”少停了一句,又道:“想必你以此成為一個問題,……” 這句話他似乎還沒有說完,然而已把個女房東說得楞了。

    她想好好的個人,今天怎麼分外奇怪起來?什麼問題不問題呢?剛要退出房門,卻見他立了起來,從瘦陷的眼窩下,露出冷然而強笑的狀态說: “你沒有把我的東西給我呢!……哈哈!……我!果然就這樣麼?”他說着便從無神的眼中,流下幾點淚來。

     本來要即刻轉身走出的她,忽然看見他那又癡狂又可笑的樣子,從他搬到這所院子中半年以來,她這回方才是第一次明白他,由她那簡單而富于同情心中,方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時雖然他說的話沒頭沒緒,而她不但不嫌惡他,反而動于一時的真實與悲切的感想,要想個方法來安慰這個旅居的孤客,使之明曉,将這等由失望與悲感中積成的神經錯亂減輕些。

    就當青年說完這幾句話的時候,這個思想就從柔弱的心裡,徑透到她的腦子中去,于是她反将破紙傘丢在門側,走進一步緩聲道: “陳先生……我看你今天也過分的可憐了!為什麼事值得這個樣子?幸而……沒有被外人看見,……笑死!……還怕不将你送入瘋人院裡去呢。

    ……” 青年一手扶了椅背,似乎不甚明白她的說話。

     她便又懇切而悲恸地說:“自從你到這裡來,誰曉得你有這樣的病症。

    可憐哪!是誰教你有的?今天燈也未燃,書也似未讀,在這等凄凄切切的一日裡,我很替你傷心!所以才上樓來看你!……” 他到此刻,似乎方能明白過她這語中的意思,俯着首不做聲,她又續道: “我知道一個人,更是一個青年人,在這等時候,容易發現舊病。

    但你要是這樣下去,難道,……你就不怕一個人遠遠地在外邊自己住着,……家中人的牽挂嗎?”她立在他的前面,說這幾句話時,也禁不住要流下淚來。

    他本來是一時的神經錯亂,到此時已明白過來。

    便将身子向後一倒,就在椅子背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不意的驚詫,使得她也不知要怎麼辦好了!自知說話雖是切急,而不免魯莽。

    方想着要再說話時,卻聽見一種微切的聲音,由他的臂中發出道: “是!……是!我知道有人牽挂呵!知道有人牽挂呵!豈還是一個人呢,但白……白地牽挂罷了呢!……難得你将這句話提醒我。

    ……” 他這時因她那副懇切的态度與熱心勸言,将他提醒了,将他由迷夢中喚回。

    本來這半年中強壓抑下的心情,強将回蕩着憂思的熱腸,強投入冰冷的理智的窟中去。

    他自從孤身遠出,由萬分危難中,強将人生親愛的繩縛割斷,遠出之後,孤寂地居住在這裡。

    更沒有曾聽到有人向他曾說過這麼一句話。

    然在這一晚上風雨聲中,出其不意地聽到了,頓時不止是将他由神經錯亂中喚醒,而且将他那茫茫的感懷,與過去的痕影,全提上心來。

    他雖是平日素所寶貴的眼淚,到此時卻不能不由肚中反流出來了。

     女房東呆呆地立在那裡,看他這一哭,與他在嗚咽聲中所說出的幾句話,因同情的鳴感,自己也一樣覺得隐隐潛伏的悲哀,有點支持不住!然而一面卻還是勸慰着他,他卻哭得不能起來。

    末後她又忘了什麼是嫌疑,慢慢地用手拍着他的背,如同拍着他的兒子在懷中睡眠一般的和愛。

    勸他不要這樣。

    正在這時忽然一陣急急而大聲拍門的聲音,從外面傳入。

    于是她吓了一下,忽然舍了他,提了油紙傘走下樓去。

     這一晚上萬萬想不到的是她的丈夫,會一路同了阿貢回到家中來。

    自然她是很可以放心得!不過比較着在悶悶地每日的生活裡,晚飯之後,洗碗箸,縫補孩子的衣服,收拾丈夫的卧具之外,卻平添了一重心事。

    自己也難解說是為的什麼,即或别人說了出來,她口裡與其純白的心靈上,也定不承認。

    丈夫自然還是噴着高粱酒的氣味,沒有多話可說,早早在破且舊的布帳子中鼾鼾地睡了。

    阿貢在對面小木榻上,也睡得正濃,時而從胖胖的小腮頰上,露出笑容來,一盞半明半暗的油燈,照着頂上已垂下一角的紙天棚,一陣陣的細風,搖動燈影,閃在垂下的紙角上亂動。

    她脫了外衣,睡在丈夫的外面,眼看着燈光,卻也不想吹滅。

    每天她忙碌一天來,到了這時,早也入夢了。

    可怪這一夕總是不能即刻睡着。

    那是常有的事,丈夫每每從口中将牙關咬的響,而且發出恨恨的聲音來,但在這時,偶然聽到丈夫的咬牙與夢裡的歎聲,她就覺得仿佛有個人在身後推了她一把似的,于是蓋着薄薄的被子,分外覺得冷些。

    她起來給孩子又重行蓋上一件衣服,便回到床上,将燈吹熄,但那個圖畫,總似在眼前搖動。

    不單搖動,而且還引出自己十數年前的印片來,在久是安如止水的腦痕中。

     夜已深了,雨聲還是沒曾住下。

    她翻來覆去總睡不着,一會兒側起耳朵來聽聽丈夫的動靜,仿佛自己心中的思想——無頭緒的思想,早已流入他的夢境中去的一般。

    而近幾年來,未曾感到的激刺,卻如同雨聲滴在秋樹葉上似的,大一陣,小一陣,起一陣又落一陣。

     而同時正是那樓上的青年——新聞記者,由淚痕中清醒過來,凄凄地去讀那首小詞的時候。

     一九二三年一月一日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