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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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煩惱之絲,将可憐的生物縛住! 沒個,沒個能破掉的在微塵的世界裡。

     屈辱的膝,隻好跪在羞惱與失望的面前。

     罪孽啊!有誰來安悅你? 如此啊,終久是流轉的如此! 雪花終是晶明在雪堆裡。

     誰有權力啊,這樣偉大的, 能點污它的清潔,與拔除它的罪厲! 各人的心裡,各人的靈思裡, 終是飲醉了毒香的蝴蝶兒, 迷惘地失了歸路, 隻柔懦地栖息在荊棘——在歧路的荊棘叢裡。

     我鳴着洗淚之歌,與清白的聲, 這是啊,我的權力! 歸路啊!歸去! 要歸到自己的荊棘的歧路中,去尋獲你的血污的心迹! 奇怪的歌聲,每個字都深重與明了地透射到各人的心底,他們同時覺到自己心田中的淚痕,把他們周身都濕透了!浸掉在戰栗、悲慘、失望的意境中!他們全體嗚咽的聲,将弦聲來混合了,忘掉了!都深浸在迷悶裡,似是有若幹鋒利的荊棘,刺透到他們的心中!及至他們醒悟過來的時候,老人沒了蹤迹,雪岩的窟更朦胧了,而彌漫山野的雪,重複堅結起來。

    一切,所有的一切,如初從遠道處來時無異,不過清朗沉渺的弦音,還似是在冷冷的空氣中波動。

    他這時第一個先感觸到驚惶與失望!他來的目的,原不明了,但是在末後他的了悟性,竟比所有路遇的夥伴們都豐富而且深澈的。

    所以神的老人不見之後,他忽然如墜身在雪崖下的驚疑與惶恐了!他明明聽見弦中的歌聲,知道祈禱是無濟的,求缥缈的神去掉他的罪惡,是不可能的。

    他想他将永遠被抛棄在歧路中了!他苦痛的心,将永遠永遠為荊棘所刺傷了!他以為他也永遠被聖潔的神人遺棄了!那是怎樣苦悶啊!他在那片刻中,也迅速地将他畏懼是罪惡的事情,活動在腦子裡!他癡望着高高的雪岩的窟,想道:“我如今為什麼來的?果然我的罪惡不可拔除啊!而且為什麼連神人也不容我最後的忏悔?我母親生我以後,也一樣如同别個兒童的天真與純潔啊!酒狂罷了!因色情與人決鬥罷了!一個可惡的光棍的打死罷了!詛咒與怒詈,無同情與驕僞的對人類罷了!可是我原來何曾這樣!算得罪惡嗎?算得不容忏悔的罪惡嗎?他人的更大的罪惡,誰曾見過懲罰的?但我心中的荊棘之刺,終是痛着,為了自己,為了他人,但終是過于飲了毒酒吧!惡之花在我心底,終是沒有萎敗之一日!但何必哪!生長吧!發榮吧!……我微小的生命;與靈魂,竟被神人抛撇了!……”這時他失望與憤激的心中,因希望而狂妄了!并且極力地詛咒着,他再不想忏悔了!不想跪伏在傳說與靈迹的偶像之下了!他隻想憑着心中的火,要将世界來燃燒了!不過他一邊想着,一邊覺得心中,也真的刺滿了荊棘的刺,有不可忍的痛楚。

    突然的回頭望去,哦!一切的夥伴們,早已沒得蹤迹了。

    而北風的尖冷中,在他身後,卻正有個人安詳溫和地立定,用憂慮惠愛的眼光注視着他,那正是他在搖籃中時,所見的母親啊。

    驚急與打擊中的希望,重複照在他的心頭,他勇猛地跪在母親的膝下,覺得母親用臂來圍着他,似乎正為他抵禦一切恐怖的事物,不至傷害他。

    他覺得有無量不可思索的悲酸與依戀,而羞愧的心緒,同時發生出來,而心胸的荊棘的刺,也全然的消失了。

    胸腔中空洞地,如無一物了。

    不知是歡喜還是安慰,但是神經已昏迷了!……迷惘中,無感覺中,就此突然醒悟。

     破曉之前的天空,在園中滿浮了玄秘與特異的景象。

    清露濛了的星光,分外潤媚。

    雜花的香氣,在清淡的空氣裡分外甜靜。

    時有幾個蚊虻聚飛之聲,但也很微弱了。

    他疲倦與煩苦地醒來,身體上習慣了的痛苦,自從他投入煩惱的窟以來,為患難、艱苦、迫壓、戟刺所鍛煉的,不甚以為苦楚了。

    他恍惚醒來,還仿佛母親在他身後立着,用憂慮與愛的眼光注視一般。

    他這時不恐懼,也不戰栗,不懊喪,也不忏悔。

    他揉了揉眼睛,向籠了薄幕的星光望去。

    他覺得那是美好的世界所存在的地方。

    他覺得雪岩的窟,或者尚能有一天得投身其中。

    白天的打擊與逃脫,他這時并不以為是幸福或是罪過!甚至所有他以前,從他因激烈與狂熱的情感,開始燃燒以後的事情——放浪的事,他一一明了地記在心中,但他卻不再去思索了。

     他損傷與枯竭的心思,終于決定了!他知道,他此後,将要怎麼做去。

    他平靜地想過,也不再作思索。

    隻是望着潤媚的星光,似乎已經看到一個美妙的世界,在星光中浮現出。

     破曉的角聲,從遠處悲沉地吹起,他方覺得有點夏晨的微寒。

    瑟縮地回顧,迷離中似乎他母親還在身後立着用憂慮與愛的眼光注視着他!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