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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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奏着歡慰的曲調,哪知後來因為本省一帶起了亂事,便永遠不知各家的去向,……哦!他現在一個人了!……孤獨的青年!……槍炮中的隊官……他走了!……不能住下嗎?……他這樣想竟沒有和青年再說話的力量。

     青年卻堅決地道:“劉伯伯不必這樣,我這一行,也是抱了決心的!青春的背影,已将我逐到失望和悲哀的海中去!我的心已不知早碎成了幾多片片!我早決定了!……決定了!人生究竟有歸宿呀!青年的熱血,究竟有個迸聚與流放的時候,我至今還有什麼希望呢!……況且,這是不能再為延緩的,大約啊,……再見,劉伯伯!十年以後,也會成了夢影吧!……我走了!已經耽誤了二十分鐘,到晚了,要受懲戒的。

    ……今夜哪能再睡,……不明的夜裡,隻有燦燦的星光,和不盡的江流,要送我們到新的生命場中作奮鬥去!……劉伯伯,……妹在家嗎?……我不能見她,……祝你們幸福,……啊!……” 青年一陣子急遽無倫次的話,音調已不似先前那樣柔和了,凄哽得教人聽不出!他也不再顧劉伯伯,将身一躍,跨上馬去。

    馬嗅了嗅氣,四蹄已經發動。

     這時,那溪流旁肩筐的農婦,不知是什麼事,還呆呆地立在那裡看,但她有新的發見,高呼出啞悶的聲音道:“你們看她從樓上下來!……” 這句話将劉伯伯的癡想,與青年堅決的勇氣,都震動了。

    原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拿着一朵玫瑰花,從樓上下來。

    正拉開院外的竹子編成的門。

    這時青年已經瞧清楚,便覺得身上抖顫得幾乎要跌下馬來,看她穿的月白色的衣服,如在月影中一般。

    他咬了咬牙齒便在馬上脫下草帽,高喊道: “妹!……妹!還認得我嗎?……我走,……永遠走了!可扶劉伯伯回家去!……”他不能再說了,便拚命地将綠皮的馬鞭亂揮,馬便放足跑去,他的鞭子向溪旁一揮,竟将一株向日葵的本幹折斷,碗口大的黃花,便連枝掉在溪裡去。

     一陣西風,吹得落葉刷刷地響,馬塵的煙,也沒有了,隻是那個肩筐的農婦,還遠遠的望去! 村後的陵阜,滿了黑暗的影,修長的石道沒有一點的細響! 又是一年的同樣的秋日,鄉村中是一樣的忙碌。

    那一天是個沉悶的天,卻沒有霞光的映耀與夕陽的美麗。

    村前的溪流,也滿潴了些污穢的水,不似去年那樣的清潔;一片片的黑雲,在空中流動,像要下雨。

    劉伯伯銜着煙鬥,倚在柳樹上,望着遠遠村後的石徑上凝思,誰也不曉他想些什麼!不過額上,已是添上了幾疊皺紋。

    他的女兒,臉色也很黃瘦的,伏在溪邊大石上,用手把着那棵枯幹的向日葵的餘幹。

    可憐去年此日的鞭痕,遂葬送了這棵迎風含笑有美麗生命的向日葵。

    她自夏日,害了一場病,往别處去醫治了三個月,這時方回到村裡。

    她同她父親都掉在一個沉悶的淵裡!終日裡都是靜靜的,沒有一句話。

    她這時同她父親本想出來呼吸清新的秋日的空氣,哪知到了溪邊卻都同失了他們的神智似的。

    那片斷的生活的悲痛,卻沒有一個消息來安慰他們! 一樣的去年此日,隻是少了那個背筐的婦人! 劉伯伯的煙鬥中沒得些微餘燼,還隻管含在口裡,向石徑上呆看! “今年……戰事完了,看軍事的報告,的确,……死了!……萬……千的人!……”劉伯伯的女兒,弱而無次序的腦中這樣想。

    那幹枯将要折倒的向日葵上的鞭痕,似乎向她點首。

     西風吹來,由冷的感覺,使她重溫到去年此日如夢一般的光景。

     她想着,不料猛被向日葵上鞭痕所留下的幹刺,觸破她的顫顫的手指。

     一九二一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