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神食初現 第三章 巨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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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辛頓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眼鏡像寶石一樣閃光。

    這些人的臉一朝向月亮,便顯得清冷分明,背過去則變得模糊神秘。

    人人都在說話,但是沒有一個人說出整句的話。

     忽然間,科薩爾打定了主意,他的胳膊揮來揮去,發出連珠炮一般的命令。

    顯然他是要燈。

    除他之外,人們全向房子走去。

     “你要鑽洞?”雷德伍德問。

     “明擺着的,”科薩爾回答。

     他又明确地說了一遍,要人把煤車和草車的燈給他拿來。

     本辛頓聽到這裡,便沿井邊的小路走去,回頭看見科薩爾巨大的身影站在那邊,好像看着老鼠洞在苦苦思索。

    一見這種情形,本辛頓停住腳步,半轉回身。

    大家都離開了科薩爾——! 科薩爾能夠保護他自己,肯定的。

     突然,本辛頓看見點什麼,使他“啊”地一喊,卻喊不出聲來。

     轉眼間,三隻老鼠從蔓草從中鑽出,直沖科薩爾而去。

     足有三秒鐘,科薩爾站在那裡沒有發覺,接着,他一下變成了世界上最活躍的東西。

    他沒有開槍。

    顯然沒有時間瞄準,或許連想到瞄準的時間都沒有;他迅速彎下身躲開一隻跳來的老鼠,本辛頓見他回手就是一槍托,正打在它的腦袋上。

    那個怪物隻跳了一下,便翻倒在地上。

     科薩爾的身子向下沉到蘆葦般的雜草中不見了,接着又站起來,直奔另外兩隻老鼠,掄起長槍砸将下去。

     本辛頓耳邊隻聽得一聲輕微的叫喚,便見剩下的這兩隻老鼠在各自逃命。

     科薩爾一直追到了洞口。

    這是一場在迷蒙的霧氣裡由黑影演出的全武行;三隻參戰的怪物,在引人發生幻覺的明淨的月光下變大了,顯得不像是真的。

    有的時候,科薩爾看去高大極了——有時又看不見他。

    老鼠或是騰地一竄,橫過視線,或是用飛快的腳跑着,快得像是安了輪子一樣。

    隻有半分鐘,這出戲便收了場。

    除本辛頓以外,誰都沒有看見。

    他能聽見身後人們在向房子走去。

    他喊了點什麼發音不清楚的話,跑向科薩爾,這時老鼠已經不見了。

     科薩爾在洞口向本辛頓迎來。

    月光下,他的面容顯得很平靜。

    “喂”科薩爾說,“就回來了?燈呢?它們現在全在洞裡。

    我敲斷了從我身邊跑過的那隻老鼠的脖子。

    看見了嗎?在那兒!”他伸出一根瘦削的指頭指着。

     本辛頓駭然,說不出話來。

     燈好像總也不來。

    最後,總算出現了,起初是一隻不霎的亮眼,以一種晃晃悠悠的黃色強光為前導,接着又是兩個、一霎一霎地,随後亮了起來。

    在它們旁邊有小小的人影,傳來小小的人聲,接着看到其大無比的黑影。

    在月色中的宏大夢境裡,這一群構成了一塊小小的發炎紅腫的斑點。

     “弗賴克,那些聲音說,”弗賴克。

    ” 從這些聲音中終于可以聽明白一句:“弗賴克把自己鎖在小閣樓上了。

    ” 科薩爾又在做着更加神奇的事。

    他弄出一大把一大把棉花,塞到耳朵裡——本辛頓暗暗納悶,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接着他把四分之一誇脫的火藥裝進槍裡。

    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呢?當科薩爾的兩隻皮靴底在主洞口消失時,他的驚奇達到了極點。

     科薩爾四肢着地,從下巴底下,用一根繩子拴住兩支槍,拖住左右。

    一個身材短小,臉色黧色、神情嚴肅的人彎着腰,準備跟他進去,将一盞燈提在他的頭頂上方。

    這一切安排得如此之明智、清楚又适當,簡直就像是個瘋子的夢。

    棉花似乎是為了防備槍的震動;那個人也塞了耳朵。

    明擺着的!要是耗子見了他們便跑,當然不會有危險;如果耗子朝他過來,他就能看見它的兩隻眼,向它們的中間開搶,因為他們是順着洞窮追到底,科薩爾幾乎不會打不着它們。

    這,科薩爾堅持說,是明擺着的方法,時間可能拖長一點,但是絕對有把握。

    他的助手彎腰準備進洞時,本辛頓看見一團細繩子,末端拴在他的外衣上。

    當需要把老鼠的屍體拉出洞時,他打算用這根細繩把粗繩子拽進洞去。

     本辛頓發現手裡緊緊握住個什麼,一看原來是科薩爾的絲帽子。

     它怎麼到我手裡來的呢?無論如何,這總算是一點可以紀念他的東西吧。

     每一個相連的鼠洞口都安排了幾個人,燈放在地上,照亮整個洞口。

    一個人跪着,向圓圓的洞裡瞄準,時刻準備着有什麼東西發現。

    沒完沒了的擔心。

     之後,聽到了科薩爾的第一槍,像是礦坑裡的爆炸。

     一聽到槍響,每個人的神經和肌肉都緊張起來。

    砰!砰!砰!老鼠極力想逃走,可是又死了兩隻。

    接着,帶線團的人抽動細繩。

    ”他幹掉了一隻。

    ” 本辛頓說,“他要大繩呢。

    ” 他們看着粗蠅爬進洞去,它似乎變活了,像條蟒蛇——洞裡挺黑,細繩看不見。

    最後它不爬了,停了很久。

    接着,本辛頓好像覺得這條奇怪之極的怪物慢慢爬出洞來,末端出現了那位向後倒退着的小個子機械師。

    在他後面,把地面犁出兩道深溝的科薩爾的靴子伸出洞來,然後是他的被燈籠照亮的脊背。

     現在隻剩下一隻活的。

    這隻倒黴的可憐蟲縮在洞的最深處,後來科薩爾和燈籠再次進去把它收拾掉了。

    然後,為了弄确實,科薩爾,這個白鼬人,爬遍了所有的洞。

     “全幹掉啦,”最後他對目瞪口呆的同伴們說,“要是我不是一個腦袋糊塗的粗俗人,我應當光着膀子進去。

    明擺着的。

    摸摸我的袖子,本辛頓。

    全濕透了。

    高興得什麼都顧不上了。

    隻有灌上半肚子威士忌才能免我一場感冒。

    ” 在這個神奇的夜晚,本辛頓有時似乎覺得大自然給他安排了一個怪誕冒險的生涯。

    特别在他喝過烈性威士忌之後那個把鐘頭之内,更是如此。

     “不回斯洛恩街了,”他對那個高大、金發、肮髒的工程師說。

     “不回了,呃?” “不怕了,”本辛頓憂傷地點着頭。

     将七隻死鼠拖到荨麻叢邊的火葬堆,累得他汗流浃背。

    科薩爾向他指出,明擺着,隻有威士忌,才能使他免于一場不可避免的感冒。

    在磚徹的舊廚房,吃着盜匪似的晚餐。

    外面雞棚旁邊,一排死鼠躺在月光下。

     休息了約莫二十分鐘,科薩爾招呼大家繼續把活幹完。

     “明擺着的,”如他所說,他們得“把這地方一齊鏟平。

    不剩廢物堆——不再出怪事。

    懂了嗎?”他激起大家把這地方徹底毀掉的決心。

     他們把房屋裡所有的木質部分都砸了,劈了;他們把劈開的木頭延伸到每個有大植物生長的地方;他們為死鼠架了個人葬堆,澆上了煤油。

     本辛頓像個克盡職守的挖土工一樣幹活。

    臨近半夜兩點時,他的精力和興奮都達到了最高峰。

    在破壞的時候,他用一把斧子,連最膽大的人都得躲着他。

    後來,一時找不到眼鏡,使他穩重了一點,這眼鏡到最後還是别人從他上衣側兜給他找出來的。

     人們在他周圍來來去去——不知疲倦的、滿臉肮髒的漢子們。

    科薩爾在他們中間,指揮若定,俨若天神。

     本辛頓痛飲那種快樂的軍隊和強有力的探險隊裡才有的夥伴情誼的狂喜——這是在城裡過着冷靜清醒生活的市民所永遠嘗不到的。

    後來,科薩爾把他的斧子拿走,要他搬運木頭,他就來回不停地搬,嘴裡唠唠叨叨,說他們都是“好哥兒們”。

    他一個勁幾地幹,覺得累了以後還幹了很久。

     終于一切就緒,開始潑灑煤油。

    現在,作為随員的瘦小的星星們都已隐去,隻有月亮,獨自高高地在開始露頭的黎明之上照耀着。

     “統統燒掉,”科薩爾走來走去地說——“把地面燒個精光。

    懂了嗎?” 在破曉的微光中,本辛頓開始意識到科薩爾的情形,他現在的樣子清瘦可怕,下巴向前伸出,手執火把匆匆走過。

     “躲開點!”有誰在拉着本辛頓的胳膊。

     靜悄悄的黎明——這裡沒有鳥雀的啁啾之聲——突然充滿猛烈的劈啪聲,一星暗紅色的火焰飛快地延及整個火葬堆底部,到地面處變成了藍色,沿着一株巨大的荨麻,火苗從一片葉子到另一片葉子向上攀升。

    噼啪聲中夾雜着一種歌吟似的聲音。

     他們從斯金納夫婦卧室的角落抓起自己的槍,一齊跑起來。

    科薩爾在最後,邁着沉重的大步。

     跑了一段,他們站住了,回頭看着試驗飼養場。

    它沸騰了,濃煙烈火像是慌亂的人群,從大門、窗戶以及房頂上無數的裂縫中噴湧而出。

    看這科薩爾之火!一大股濃煙吐着無數血紅色的火舌和四射閃光,沖向天空。

    正像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猛然站起,向上伸展,在空中舒開他巨大的臂膀。

    他驅走黑夜,使他後面初升的白熾的太陽黯淡無光,難以找尋。

     全希克裡勃羅很快就看到了這龐大的煙柱,人們穿着各式各樣睡覺的衣服來到高地,看着他們走近。

     後面,像個其大無比的蘑菇,煙柱在展開,跳動,上升,上升,直逼雲霄——它使高地顯得如此低矮,使其它一切東西顯得如此渺小,而在這背景前,科薩爾,這場災難的制造者,率領着八個步履疲憊的小黑影,肩扛着槍,沿小路橫過草地而來。

     當本辛頓回頭看時,他那疲乏的腦中反複回響着一個熟悉的句子。

    是什麼來着?“你們今日點起——?你們今日點起——?”于是,他記起了拉蒂默的話:“我們今日在英格蘭點起這樣一支蠟燭,無人能再将其撲滅——”① 【①年,拉蒂默主教和外個兩人在今日牛津大學的殉道者紀念碑處,因宗教信仰被用火刑柱燒死,這句話是他臨死時鼓勵同受刑的人時說的。

    】 科薩爾是條好漢,真的!他看一會科薩爾的背影,為自己能替他拿帽子感到自豪。

    自豪!雖說他是個傑出的科學研究家,而科薩爾卻隻不過是個應用科學的人。

     忽然他渾身發抖,一個頸地打哈欠,唯願能暖暖和和地鑽到那一套斯洛恩街小公寓裡他的床上去。

    (甚至想到珍姐都不管用了。

    )他的腿變成了棉桦條,腳卻像灌了鉛。

    他不知道在帝克裡勃羅會不會有人給杯咖啡喝。

    三十三年來,他從沒有這樣一整夜不睡這。

     正當這八位冒險家在試驗飼養場與老鼠奮鬥時,八裡開外,在啟星·艾勃萊村,一位鼻子極大的老婦人也在一支閃爍不定的蠟燭光下極其努力地奮鬥着。

    她的一隻骨節腫大變形的手裡攥着個沙丁魚罐頭的啟子,另一個手則拿着一罐赫拉克裡士之恐懼,拼出老命,想要把它打開。

    她不倦地幹,每用一下力便哼哼一聲,隔着薄薄的闆壁,可以聽到凱多爾斯家的嬰兒在哭叫。

     “上天保佑小寶寶,”斯金納太太說。

    然後,她用剩下的唯一的一顆牙齒堅決地、狠狠地咬住下唇,“開!” 于是,“突!”一股新的神食便被釋放了出來,在人間施展它那“巨化”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