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選輯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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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帽落,髮■〈毛參〉■〈毛參〉然周臂。

    會大雨,騎入村廟,飲醉卧,土人至者問知其為忠介之弟,競憐之,或遂欲脫其械導之走。

    推官乃昂首歎曰:『吾亦安可以頻辱哉』?謝遣土人,呼騎起,偕之鄞之三江口,不屈而死,時丙申七月十一日也。

     嗚呼!推官欲逐虞淵之日,勢不至化為鄧林不止。

    即令是時得脫虎口,亦終難必其免于死也。

    終于難免,則不若早從其兄于天上之為愈矣。

    此推官之志也。

    顧如土人者,殆亦山谷中有心人乎。

    推官當蹈海時,猶挾忠介集以行,尤可悲也。

     近者忠介嗣子濬恭以先集來,因與予語及諸父死節諸佚事。

    予舉舊聞以告之。

    濬恭喜其歲時之覈足補家傳之阙,請援檢讨大招之例,并為推官置兆域,而皆摛詞于其石。

    推官諱肅典,字葉虞,其世數見諸兄碑志,不複具。

    其銘曰: 不降其志,懼負其兄,不屈其節,懼累其生。

    所惡有甚于死者,相與羽化而同升。

     ·明錢八将軍墓表 故太保閣學忠介錢公有同七世祖弟肅繡。

    字文卿,世所稱錢八将軍者也。

    錢氏為吾鄉望族,世用簪纓禮樂者,無以勇力見者,太保尤孱弱,而文卿獨力扼虎,射命中,飲酒可數鬥。

    飲愈醉,膽愈壯,仰天振纓,意氣橫舉。

     太保起兵,其同産弟從軍者四人,從子一人,又族弟二人,曰肅文、肅度。

    忽于衆中見文卿仗策請自效,太保以其恃勇,恐至蹉跌,遏之,不許列名。

    文卿變姓名,注藉諸将幕下。

    及太保親誓師,見之,駴曰:『汝必欲随征耶』!江上出戰,文卿為先茅,浮白大呼,挺矛直前。

    嘗中利刃,腸出,不及納,一手攬之,一手榷鬥不止,卒連斫二人仆地,始得還營。

    一軍皆驚,而文卿意氣自若。

    其時太保軍中多魁士,如江子雲、王征南,皆百夫之特,而文卿以兄弟尤勤于護衛,幾如魏武之有許褚也。

    顧太保時時憤諸營濫邀爵嘗,為偏裨樹恩澤,故文卿在行間積功甚多,而官止參将。

     嗚呼!吾讀諸史,北齊之彭樂、唐之郭琪,皆臨陣腸出,以為何勇悍若此。

    近則攻台灣時,藍理亦以此得大用。

    而文卿以一書生,同此奇勇,則幾幾乎過之,乃僅效其長于爝火之一隅,兵解以後,窮老桑麻之間,掩關不敢輕出,惟恐為霸陵之尉所呵,而日飲,無何鬱鬱以死。

    身死之後,世亦無複知之者。

    悲夫! 文卿事太保甚謹。

    是時,淡巴菰初出,然薦紳士人無用之者。

    文卿一見好之。

    太保見而怒鞭之,文卿惶恐,扶服謝過。

    太保撫之而止。

    嗚呼!斯其所以為忠義之子弟也耶?太保嗣子濬恭以予銘其家先德之備也。

    請并為文卿表之。

    其銘曰: 扼毒龍,斬赤豹,萬戶侯,安足道。

    乃數寄,投海峤,老失職,嗟不弔。

    我銘之,表忠孝。

     ·明故都督江公墓碑銘 錢忠介公之起事也,幕下列将較盛于張、熊、孫、沉諸家,故其中多健者;而忠介所恃莫如江都督子雲。

     都督諱漢,其原籍為南直隸徽州府休甯縣。

    曾祖某。

    祖某。

    父某。

    黃山巨室推江氏,而多以商籍入浙,都督由是家錢唐。

    膂力雄捷,視瞻瑰偉,居然将種也。

    相傳都督之生,太夫人夢有金甲神臨之,故都督生而不凡,亦頗以此自奇。

     丙戌,挈家而東,詣忠介軍門請自效。

    忠介大奇之,拔置諸偏裨之上,授以都督佥事總兵官。

    忠介故未嘗習軍旅,在江上,每日戎服登舟,鳴鼓放船,都督指麾,既畢,則畫諾焉。

    及浮海至長垣,再出師,七閩震動,樓船幾下福州,都督之功為多。

    馮侍郎京第之乞師日本也,願得都督同行,忠介遣之。

    既歸,曰:『東師必不出也』。

    聞者不信,争叩之。

    對曰:『他日請念』。

    已而日本果愆約。

    忠介既卒,都督旁皇無所之,而太夫人尚在鄞,乃變姓名來歸,因定居焉。

    日與諸遺民賦詩,以寫其磊砢。

    每語及忠介,則淚淋淋下。

     辛卯,姚江王督師枭首城西門,陸副使宇■〈火鼎〉謀竄取之,訪于督師之故卒。

    其人曰:『非得江都督,事不諧』。

    副使亟以情告。

    都督曰:『請以中秋日待我城下』。

    時都督家居,幅巾深衣,不執弓矢。

    屆期,忽紅笠,披短後衣,縛褲,挾健兒數千,揚揚而出。

    家人駭之。

    而城禁方嚴,都督徑登之。

    守者以為關東新将也,趨叩頭惟謹。

    既見所枭首,忽怒日視曰:『是吾仇也,亦有今日乎』!拔刀擊之,首堕城下。

    遂循雉堞周行,縱覽濠水。

    守者随之廪廪。

    而副使已拾首去。

    是日也,城外方競渡,遊人目炫,無見者。

    都督之出奇應變,大略如此。

     都督既居鄞,無以自給,種蔬為業。

    諸遺民竭蹶,周之。

    四壁無長物,惟馀忠介所贈寶刀一具而己。

    病亟,先贈公往視之,都督咄咄曰:『金甲神不靈耶』!先贈公曰:『神或即錢、王二公之谶也』。

    都督歎曰:『然則吾何望矣』!于邑而瞑。

    都督生于某年月日,卒于某年月日,葬于某鄉某原。

    其銘曰: 桓桓神勇,布衣從戎。

    故人其誰?宰相魯公。

    魯公既死,朱鳥哀号。

    誰憐蕉萃,為賦大招。

     ·明故都察院右副都禦史東王公神道阙銘 古今來節士遭逢人倫之變、進退俱難者,蓋多有之。

    趙苞勢不能複顧其母,祗應以一死自謝,終為恨事。

    徐庶之從魏,先儒不以為非;然夷考之,則庶竟仕魏,無乃違其初心!豈方寸卒不自主耶?姜維自負遠志,長往不顧,亦未為得。

    獨周虓入秦,始終不可屈節,一奔漢中,再徙朔方,可謂烈哉!吾鄉王都禦史而益奇。

     浙東之偾事也,同裡王公翊與公結寨四明山中。

    先是畫江而守,二公連名上書監國,請募沿海義勇,勤王自效。

    師甫集而王航海,二公遂頓兵四明之杜岙,以為海上聲援,海上之人呼之曰東、西王以别之。

    西王公主兵,東王公主饷。

    當是時,浙東之師雲起由甯、紹以至台、處,所謂山寨者相望也。

    既以不練之兵烏合,複無所得饷,四出劫掠,居民苦之。

    禦史李公長祥在山東、翰林張公煌言在平岡,且耕且屯,最為居民所安,而孤弱不能成軍。

    獨西王公招兵最盛,而公善理饷。

    計山中屯糧所收不足,親往民家計其産,用什一為勸輸,以忠孝感動之,有額外擾民一粟者必誅。

    又時遣人入内地結連遺老,緻其屝屦之助。

    故杜岙一軍之強,甲于他寨。

    侍郎馮公京第、禦史張公夢錫遂合軍來守大蘭。

    公總司三營之饷。

    浙東列城畏之如老罴當道,而胥吏不複下鄉催租。

    于是山中之民益樂輸。

    監國之居舟山,非此一軍,莫能安也。

     庚寅,大兵決計下舟山,先廓清山寨以絕其援。

    兩軍由馀姚、奉化會于大蘭,而遊騎分道四馳。

    馮、張二公死之,西王公遊入海,公亦走。

    大帥劫公太夫人以招之。

    公乃盡薙其髮,以浮屠服至杭。

    時大帥方議勞來故國遺臣,得公喜甚,盛為館帳如幕府而防閑之。

    未幾,太夫人以天年終。

    公忽買一妾,昵之甚,于是夫人晨夜勃蹊诟谇。

    公乃控之吏而出之。

    夫人亦攘臂登軍,曆數公隐微之過而去,鄰人駭焉。

    一日,公遊湖上,防守者以其妾在,不疑;而公竟不知所往。

    乃知向者特以術脫其妻也。

     公既脫,攜其夫人複入海,朝監國于金門。

    張名振請為監軍。

    甲午,引師入大江,抵燕子矶,望祭孝陵,題詩恸哭而還。

    乙未,名振卒,海師複下舟山,張公煌言駐軍焉。

    時有沉調倫者複起四明山中,來迎公,乃赴之。

    山中人聞公至,壺漿以迎者如蝟。

    浙東大帥方以舟山為急,聞公至,謂山寨且複為舟山犄角,急攻之。

    公中流矢卒。

    公卒而舟山複破。

     公諱江,字長升,原籍紹興府馀姚縣,遷慈豁縣之葉岙。

    曾祖某。

    祖某。

    父某。

    娶李氏。

    公少蹇于制舉,其起兵時尚未為諸生也。

    嗚呼!豈料公之所樹立一至此哉!初授戶部主事,改戶科都給事中,遷都察院右佥都禦史,晉右副都禦史。

    公之卒也,部卒竊其屍歸葬葉岙。

    同時,李公長祥散兵隐山中。

    江督郎公廷佐于浙東物色得之,亦盛以禮緻焉,居之白下,其實羁之也。

    李公亦買一姬,朝夕酣歌恆舞,窮盡荒樂。

    郎公稍稍薄之,謂其懷于此土,諒無他矣。

    一夕行遯,大索卒不可得。

    李公蹤迹頗與公不謀而合。

    而公末年更多起兵一節,則幾過之矣。

    公之事已詳于黃氏四明山寨記,吾友鄭性令予為其神道之文,乃即據黃氏所紀而删補之。

    其銘詞曰: 神龍見首,必護其尾。

    有時蠖屈,終于鵬徙。

    縱見其尾,孰見其髓!籲嗟王公,死而後已。

    亦有侍禦,斯人敝屣。

     ·明故太僕寺少卿眉仙馮公神道阙銘 公諱元飂,字沛祖,别号眉仙,浙之甯波府慈谿縣人也,太常卿若愚子,工部司務季兆孫,封布政使燮曾孫。

    太常子三:長元颺,右佥都禦史,巡撫天津;次元颷,兵部尚書;而公最少。

    馮氏于慈谿代為冠冕家,而津撫兄弟尤以盛名見重于世,時有大小馮君之目。

    浙東自沉、朱二閣臣而後,聲息不與東林相接。

    至大小馮君出而操東林之柄。

    士子欲自附于清流,但得大小馮君一言,則雖以碩儒如蕺山、漳浦亦無異論。

    公于其時步趨二兄之側,所聞所見,莫非奇節偉行,而公不甚自暴白也。

     崇祯壬午,以順天貢士待試春闱。

    時寇禍亟,思宗倚任尚書與戶部倪公調兵調食,委以心膂,而猜疑未化,謂尚在中樞,其兄又為畿甸開府,未必能盡潔身苞苴之外,思有以嘗之。

    一日已晚,忽有人叩尚書邸求見。

    尚書以事冗,顧左右請三相公出見之,謂公也。

    公出,則其人以三千金求一邊帥缺。

    公怒,标而出之。

    以告尚書。

    尚書喜曰:『真吾弟也』!次晨,尚書入朝,思陵迎笑而語曰:『卿家三相公真卿弟也』。

    尚書駭愕,乃知昨夜之以三千金來者,上所遣也。

    津撫聞之亦大驚。

    而于是三相公之名繼大小馮君起。

    是科公以五經成進士。

     時尚書為國理樞務,日憂日瘁,又内懼思陵猜疑之迹,遂成沉疾。

    思陵疑其僞託,久而知之,乃得假歸,而謗之者終以為避禍而去。

    津撫進南遷之策,既不得達,京師遂陷。

    津撫誓師讨賊,監司内叛,自拔南歸江左,清議亦頗以臨難不死加責備。

    于是大小馮君相見于杭,執手留涕,共約赴南都,請複仇自效。

    而赧王方翻逆案,東林黨人概置不用。

    甲申九月,津撫與尚書,十日之中,相繼以鬱鬱死。

    尚書臨終謂公曰:『吾無以慰伯兄未遂之志矣。

    汝其勉之』!公号咷曰:『敢不為國盡死』! 公以丙戌之春赴南都,授兵部主事。

    已而靖南伯黃得功出讨左兵,請監其軍,乃改上江兵備佥事,持節視蕪湖軍。

    蕪湖告捷,而大兵渡江,赧王蒙難。

    公跳身至錢唐,則潞王迎降,乃歸慈水。

    會沉公宸荃起兵,公大喜,告于兩兄之靈而行。

    江幹進公太僕寺少卿。

    公輸家财以充饷,而江幹又破。

    公歸哭于兩兄之墓曰:『國事今已矣。

    賴宗社之靈或可以一線支,兩兄其冥助之。

    不然,弟當蹈海而死,更不得展拜先墓矣』。

    遂赴翁洲。

     時翁洲為威鹵侯黃斌卿所守。

    公至,問以監國消息,則曰:『前數日已入閩』。

    公呼天長恸。

    公以貴介子弟,少未嘗遭困苦,至是驟加憂憤,神氣俱索,終日望海咄咄,不數旬而亦病。

    病甚,不肯進藥。

    斌卿往視之。

    公張目曰:『下官累世并受國厚恩,而先伯仲尤為國家元老。

    先伯仲耿耿之志未遂而死,将以望之下官。

    而今又死,天也』。

    言訖而瞑。

     嗚呼!以予所聞公兄弟三人之生平而論之,津撫老成忠謹則馀而有稍嫌才短,尚書才足辦事而或言其過于博大,然要之皆正人也。

    津撫之不死于津與尚書之聞變而未死,其意原欲以有為。

    乃南都諱言讨賊,于是二公悔當日之不死卒于以死自明,則心迹之昭然者也。

    然使二公少更濡遲,以及畫江之日,則必出而有為。

    其出也,究之一歸一死,則前日之志得申,而天下後世無異詞。

    故論者惜二公之死稍晚,而予反嫌二公之死稍遽。

    試觀公以甫經釋褐之進士,流離海外,視死如歸,夫孰非二公之志也哉! 公生于萬曆乙卯十一月二十一日,得年三十二歲。

    夫人某氏。

    子某。

    自公殁後,翁洲遂成域外。

    又四十馀年而始得歸葬先茔之次。

    又四十馀年而予為之銘。

    其詞曰: 東林黨人大小馮,有志未遂長負恫。

    誰其竟之三相公,野棠猶映棣萼紅。

     ——以上錄目「鲒埼亭集外編」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