鲒埼亭集選輯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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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事之,故禍最烈。

     張夫人負禦史屍,紉其首,吮其血,哭盡哀。

    忽曰:『楊郎死忠,分也,何以哭為』!因治棺衾皆雙具,召畫師至,寫雙影。

    語家人曰:『吾死矣。

    然吾宗刺史,文人也,乞之為楊郎兄弟作傳,吾死瞑矣』!刺史者,前高唐牧德周也,年老畏禍,逡巡不敢執筆。

    夫人乃書遺戒曰:『楊郎無媿于天地,無媿于國家,偷生一載,有為而然,妾今從之,亦可無媿于楊郎。

    所遺二女,楊郎在囚中已為擇婿矣』。

    聞者皆哭。

    夫人拜謝于太公之前,投缳,被救不死。

    怒曰:『将隳我節耶!楊郎遲我久矣』。

    乃飲藥。

    少選,毒不即發,複投缳而絕。

    夫人之父季初,故孝子。

    夫人少時亦嘗割臂療父病。

    夫人之母亦烈婦也。

    其淵源有自雲。

     沉夫人噭然而哭曰:『吾姒烈矣,吾後之哉』!或勸之,歎曰:『昔陳同甫之傳烈女,其姊不屈而死,其妹畏死,卒受辱。

    諸君将陷我為畏死之妹耶』?亦自經。

     監國還軍翁洲,皆贈官。

     而都事之入閩也,錢忠介公已卒,乃谒劉閣部中藻于福甯。

    閣部曰:『祝君為王元德之弟仲德,則老夫幸甚』。

    令參幕府軍事。

    時都事尚未娶,閣部欲婚之,曰:『謝三賓雠首未懸,未可也』。

    閣部益重之。

    次年,福甯不守,都事死之。

     初,張公蒼水以争閩事不喜禦史,至是自海上贻書,謂楊氏一門忠節如此,當日悔其參辰,并以詩弔之。

    職方乃間行谒張公,把臂痛哭,託以聯絡中土事。

    自是職方每歲往來海上不絕。

    太公亦弗以前禍為戒,勉以善成家風。

    而海上之局日削,職方悲憤益甚。

    癸卯,太公卒。

    是年有降卒自海上,言職方将引海上将趙彪為患。

    逮至錢唐,歎曰:『吾父以天年終,吾可死矣。

    且吾固雁行中漏網也』。

    賦絕命詞扼吭而卒。

    李夫人先卒。

     楊氏自戊子以來,家經再籍,寸絲粒粟,無複存者。

    庶弟文珽、文玠暨諸姪皆以職方故遣戍斃于道,一門遂盡。

    職方之死,葬于杭西湖之南屏,其遺意也。

    又十二年,而禦史之同年前太僕石門曹廣葬推官父子兄弟十棺于鏡川。

    惟都事無骨可歸,招魂以附之。

    詳見予所序楊氏葬錄。

    推官兄弟俱有集,禦史尤多。

    其奏稿、鳥史、蟲史俱不傳,詩稿惟落花吟一卷猶存。

    推官獄中詩、職方絕命詞,皆僅存者。

     ·屠董二君子合狀 嗚呼!古今殉國之士,至于唐睢陽之六忠,烈矣。

    然觀張公所以語南八者,惟恐同事諸君之死之不決。

    而許公死于偃師稍晚,遂起張公之疑。

    向非後死者力為表之,将竟不免于議論矣。

    惟段公倒用大司農印,如岐如劉,如何各不相引,而卒之各相報以死,偉哉。

    殘明吾鄉戊子之難,過宜華公為之魁。

    顧華公所紀對簿錄,頗若不滿于屠、董二君子,而獨推楚石楊公之慷慨。

    予詳考之,華、楊之抗詞不屈,良不愧張公;而屠、董之心亦未嘗有媿于許公,特其形迹之間有須暴白者,遂不得比于段岐一輩,為可惜也。

    予既為華公夫婦合狀,又為楊公兄弟娣姒合狀,偶繙對簿錄,懼屠,董大節之有晦也,乃更作二君子合狀。

    世有韓退之,或採予文以當于嵩之考證,未可知也。

     駕部屠公獻宸字天生,鄞人,兵部侍郎大山之曾孫。

    推官董公德欽字若思,鄞人,兵部侍郎光宏之孫。

    二家并以甲第雄于甬上,稱世臣。

    天生與若思皆負高才,講氣節。

    江南之亡也,若思納衣巾于文廟恸哭。

    時鄞之義師尚未動,天生西向蕭山探行省消息,聞潞王降而歸。

    道出姚江,則孫、熊二公已舉兵。

    天生杖策谒軍門。

    二公奇之,留參其軍事。

    次日,過宜華公等亦與若思擁錢忠介公起兵于鄞,會師江上。

    忠介執天生手慰勞之曰:『君可謂先平陰之役而嗚者也』。

    天生募義從為小營,軍于瓜瀝之龍王堂前,尋授車駕主事。

    若思亦以招軍輸饷,功在六狂生之亞,授監紀推官,不受。

    已而江上事壞,并角巾歸裡。

     先是故尚書慈水馮公邺仙兄弟門下多奇士,至是多在大帥幕中。

    天生欲因其力以有所圖,客頗許之。

    天生之居故侍郎第也,北來諸将奪其半以為署。

    有海道中營遊擊将軍陳天龍、仲谟者,北人也。

    馮氏諸客瞰知其有異,微說之。

    二人乃親詣天生密室,屏左右言曰:『吾二人,故史閣部麾下也。

    當江都失守,閣部垂死,遺言屬我輩必無負明室,吾二人敢忘之哉!将有所待而為之以報閣部也。

    吾觀公非凡人,且一切來往蹤迹,吾亦稍覺之。

    公若弗疑,願效死力』。

    天生聞之大喜。

    天寵等即從衣領中出史閣部牒示之曰:『倘城下有警,吾待備兵使者以予公矣』。

    于是過宜頻乞師于翁洲,内外合約以複浙東。

    用少牢祀史閣部于天生家,陳、仲二将軍預其盟。

    會過宜以慈水大俠牽連被逮入獄,若思與王評事石雁悉力營救出之。

    已而翁洲許過宜以師期,遂欲合諸道之師大舉,而天生以二将軍之師為内應。

    若思曰:『諸軍既入城,吾請任其饷』。

    乃盡斥賣其家赀以待。

    先期而夫己氏告變,諸道兵皆為大軍所截不得進。

    祗翁洲師次城下。

    陳、仲二将軍秣馬,猶思應之。

    海道孫某登陴以望,駭曰:『敵兵翹首望城上而不發矢,望内應也』。

    即調城守營兵分鎮諸門,居民敢有出衢巷瞻眺者即擊殺之。

    陳、仲二将軍不敢發。

    翁洲知有備,次日遽去,而城中亦莫敢有進之者,懼内變也。

    天生與若思走天台。

     初,五君子之聚謀也,過宜慷爽而疏,天生與若思皆戒之曰:『同裡中有外託氣節之名,内實陰賊不可信者,宜防之』。

    過宜不甚用其言。

    至是洩之。

    夫己氏者,果其人也。

    海道遣人大索,追及天生等于天台,執之。

    過宜之入獄也,已獨承其事,謂天生等皆不與謀。

    及大訊,甬之諸義士聚議,亦以過宜為戎首,必不得活,而天生等皆尚可免。

    況過宜既獨承,則天生等不妨養身有為。

    乃私為之行賂于直指,而密以書告天生等,令弗為過激之語。

    天生與若思諾之,獨楚石楊公不可。

    于是直指坐華、楊以死,亦欲免屠、董,而為夫己氏所持,不克。

    天生坐獄中,謂若思曰:『過宜不用僖負羁之言以至此也』!若思最與過宜厚,至是亦頗咎之。

    過宜雖巽詞以謝,而不能無拂于中,故述二君子對簿之語,稍稍以畏死诮之。

    于是高公宇泰遣人謂過宜曰:『過宜極欲同志得全,卒成王事。

    今何其不廣乎』?過宜謝之。

     嗚呼!天生、若思不過明經、茂材耳,非有析圭裂土之寵于前代,必當濡首沒趾以相報于焦原者也。

    可以不為而為之,則其判一死亦可知矣。

    其時之不欲遽死者,不過欲圖後效,以萬一得當,上以為故國,下即以慰死友,非貪生也。

    今但取過宜對簿錄中語,誠足見楚石之壯,而不諒天生、若思之心,長逝者之屈,其有窮乎?予詳過宜前後之言而暴白之,亦猶李翰之例也。

    天生等既不得免,卒與過宜同日死。

    臨刑,過宜欣然曰:『吾與二兄當共成長虹矣』!而陳、仲二将軍周旋天生于難中甚力,論者賢之。

     監國還軍翁洲,贈天生大理寺丞,若思兵部郎中。

    天生夫人朱氏賢而文,其姥恐其殉也,守之。

    夫人好言如平日,而潛賦絕命詞,伺姥之歸,自經以從。

     ·王評事狀 戊子五君子之禍,同日死于鄞者四,而王評事石雁死于杭,其為夫己氏所中尤甚焉。

     評事諱家勤,字卣一,别字石雁,浙之甯波府鄞縣人也。

    雅持風格,博通四部,稜稜不可一世。

    其師友淵源,皆與過宜華公同。

    其子即華公婿也。

    黎學使博菴曰:『華文蒼邃,王文簡淨;華靜穆而色宏肆,王博奧而格莊坦;華重錘鍊,王尚沖夷。

    至崇經酌史,不眩于諸子,則樸學均也。

    華如泰山千仞,壁立嶔崎;王如崑岡之玉,溫潤缜栗。

    至悃愊無文,恂恂不能語,則潛養均也』。

     馮尚書邺仙之主中樞也,延評事在幕中,奏疏筆劄盡出其手。

    赧王稱制,以選貢入太學。

    乙酉六月,擁錢刑部共起兵,預于六狂生之目。

    江上召為大理,居官甫期年而喪職。

    于是諸遺臣義士,日夜謀所以複故國者,而職志所歸,呼吸傳緻,則惟華、王二家。

    時議分道集兵。

    華氏主中甄,而屠駕部以内應之兵佐之。

    馮氏主西甄,而李侍禦以山東之寨相援。

    楊氏兄弟主西南甄,則大蘭之師也。

    評事曰:『吾願主東南甄』。

    乃谕姜山至管江。

    管江之豪施邦炌、杜懋俊等招姜山之死士得三千人,資糧屝屦,無不畢具。

    評事屠牛酾酒,刺血誓師,約以翁洲水師入關,則由陸路自城下會之。

    諸道所集兵,未有評事之盛者。

    已而夫己氏告變,直指遣諜者入管江。

    評事曰:『耳目有異』!搜諜者得其檄,遂斬之。

    鳴鼓會衆,将由大嵩以入海。

    定海大将軍常得功已遣水師扼其入海之路,而以輕兵掩管江,施、杜請據險格鬥,别令死士護評事趨翁洲,中道被執。

     評事之自管江出也,有顧氏子者随之行,亦被執,其人蓋狂且也。

    夫己氏舊識其人,密以賂入,令顧氏子進之評事,勸其多引薦紳人望以自免。

    評事斥之。

    顧氏子乃私填一紙如高禦史父子、馮職方家桢、李儀部棡、苑公子兆芝等以與獄吏,而衣冠之禍大作,外人皆傳以為出自評事。

    華公聞而驚曰:『石雁甯有此』?訊之,乃知顧氏子所為也夫己氏私謂人曰:『王卣一沉靜淵默,猝不能窺其際,是非華子之疏衷者比也,必不可活』。

    未幾,直指移評事之囚于錢唐,或以為有生望矣。

    評事曰:『吾亦何望為覆巢之完卵哉?華、楊、施、杜不可負也』!及累訊,瞠目不複一語,遂以六月二十日死焉。

    門人私谥忠潔。

     嗚呼!忠義之名之難居也。

    以同心一德如五君子,累蹶累起,履虎尾而不顧,白首同歸,乃屠、董稍與華公隙末,評事亦幾遭不白之誣,彼其播弄皆出于反側小人之手,百世而下,猶令人欲食其肉。

    然而忠義之人,皇天後土,鑒其心曲,所謂留吾血三年而化為碧者,海枯石爛,不可磨滅。

    予作五君子狀,發明沉屈,其庶足慰重泉之恨也夫! 評事著書滿家,尤長于經。

    諸經皆有說,不肯苟同前人,頗過于好奇。

    今散佚殆盡。

    惟周禮解予曾見之。

    其靜遠閣集亦無存者。

     是役也,謝氏第一揭帖為董公志甯、董公德欽、王公家勤、楊公文琦兄弟、屠公獻宸,第二揭帖為華公及慈谿馮公家桢、馮公荛、李公文缵,第三揭帖為高公鬥樞父子、李公棡父子、定海範公兆芝,董公志甯與楊公文球急逃得免,二馮以其子弟行賂得免,李公文缵以過宜力辨其不預得免,而第三揭帖中人皆免。

    董公志甯、李公文缵、範公兆芝,予皆嘗表其墓,合觀之,則戊子之難本末了然(陸夫人諱玉辰,張夫人諱玉如)。

     ——以上錄自「鲒埼亭集外編」卷十。

     ·明故都督張公行狀 都督張公諱廷绶,字雲衢,浙之甯波府鄞縣人也。

    曾祖某,祖某,父某。

    都督少時喜讀兵法,時天下多事,益思以功名自見。

    又善挽強弓,舞大刀,兼善壬遯之術。

    故其補諸生也,在武學中。

     錢忠介公起兵,以骁勇署總統,會于越中。

    方議所立,聞台州已有監國,遣都督迎奉,從之江上。

    時台州之起兵者陳公函輝及義兵諸營分汛江上,而陳公以會推留中調度,其兵莫屬。

    陳公訪于錢公曰:『麾下有将材乎』?錢公曰:『前日以迎奉來者,其人可使也』。

    陳公奏授都督佥事,統所部還鎮台之海門。

    江上諸營束手不思有所經畫,但争分地、争分饷,日無甯晷。

    海門稍遠,得不預。

    然台軍遙受陳公節度,而都督為錢公将,幸兩家皆忠悃無嫌忌。

    都督時時以馀饷饟錢軍。

    或曰:幸無若田弘正之結怨于鎮人也。

    而都督未嘗有所強取于軍,故陳公聞而彌善之。

    浙東八府,方氏之軍最橫,王氏次之。

    兩家老營,一在嚴陵、一在甯波,居民為之罷困。

    其以客軍駐台者為谷文元、宗室嘗妾、李礎,暴橫頗學兩家。

    而竭力支柱籠絡,使不至大逞者,都督之力為多。

     已而閩中大将李公唐禧至,監國以其宿将,使共治軍于台。

    唐禧故金山衛官,起兵不克,入閩,由閩入浙。

    都督讓之,凡署銜列座,必使居己上。

    而唐禧自以客将,每事皆咨都督而行。

    兩人和衷共濟,日練兵以輸江上。

    大兵入台,唐禧謂都督曰:『公當俟陳公消息,然兵已逼,不如偕我早死,徒殺士卒無為也』。

    都督曰:『諾』。

    各遣其麾下,袍笏兀坐營門。

    大兵過都督營,谕降不屈,殺之。

    唐禧亦被殺。

    而都督眷屬之從軍者皆死,無一存。

     嗚呼!乙酉而後,吾浙東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