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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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有成群的山羊在不遠的地方吃草,它們看見有人來了,就“咩咩”地叫成一片,其中一隻十分小的,很膽怯地跟在母羊後面,又不時向這邊好奇地張望。

     不遠的地方有匹母馬帶了新生的小馬駒在吃草,有學生很有興緻地在旁邊拍照,還有女生尖叫着,要去抱小馬,卻被母馬一揚蹄子,吓得一路跑出去好遠。

     笛子遠遠地站着,再往下走了一點。

    她看到他就在那邊站着,看到她了,卻側了身。

    她有些惱他,他那樣子似乎是她在勾引他似的。

    她也開始刻意地回避他,她不能讓他把她看低了。

    但是,現在的局面,真的是有些尴尬了。

     大雄帶着一臉的笑跑過來,問為什麼不過去看小馬駒。

     笛子笑笑,說腿坐酸了,想走動走動。

     車真的隻用了十幾分鐘就修好了,車開動的時候,有人就打趣那個司機,說車有什麼毛病都摸透了,不動,拍拍,再不動,踢踢,準成! 上午,車就到了目的地——一個嘈雜的小縣城,一個似乎與世隔絕的小縣城。

     大雄這個班長是很稱職的,一群人還在探頭探腦地張望之間,他就聯系好了旅店。

    兩個字,讓大家都高興,那就是“便宜”! 不過這個旅店連單間都沒有,大雄隻好給喬晉包了一個雙人間,不帶洗手間的。

    喬晉一聽,覺得沒有必要,沒有必要非得自己住,顯得自己很不随和似的,大雄就把自己安排進了喬晉的房間。

     四個女生還是一個房間住了。

     晚飯時,有學生提議待會兒去迪吧,他們已經打聽到,這個縣城有迪吧,很令人興奮的發現。

    在外鄉閑散的夜晚,豈有不去的道理。

     笛子坐在離他最遠的地方和幾個人猜蠱盅,唬了臉不去看他。

     笛子還是輸,輸得厲害,酒也罰得厲害。

    有了一點酒意以後,就不容易控制自己了,那欲罷不能的悲傷情緒,就在酒精的助長下,瘋狂地突圍,讓人沒法收拾。

    而那種情緒,卻助長着自己不停地要喝酒。

     一種放肆的快樂。

     大雄拉了笛子,扭到舞池。

    笛子回去,脫了寬大的外套和毛衣,剩了身上的一件緊身黑色薄毛衣,小小的毛衣,一動就露出一截纖細的腰。

     大雄興奮地和笛子對舞。

    班裡的同學從來不知道,安靜的笛子也有這樣近乎狂野的一面和這樣令人興奮的舞态。

    他們尖叫着,在旁邊群妖一樣地扭動。

     他驚訝地看她,看她完全陌生的另一種樣子,看她有節奏地大力甩動着自己的頭發,看她把手臂高高地擡起,把纖細的腰和誘人的胯,扭得十分的娴熟和專業。

    大雄令人讨厭地在她身邊旋轉,像個嗡嗡亂飛的綠頭蒼蠅。

     十二點,半場柔情時間,他看大雄摟了她柔細的腰,在昏暗的舞池裡慢慢地走——那不能叫跳舞,隻能叫走步子,慢慢地走,幾乎就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似的,隻擡擡腳而已。

    大雄把她摟得很緊,一副志在必得的得意樣子,嘴角都止不住地往上翹。

    她一直低着頭,低着頭,最後把頭低到了大雄的肩膀上!他震驚地往後一靠,靠在椅背上。

     那一曲一結束,他就招呼着該回去了,已經十二點了。

    大家正玩兒得興起,卻不好駁了老師的命令,不得已起身,一步三回頭地出去。

     他看着大雄殷勤地給她遞衣服,她把毛衣套上,很疲倦的冷漠樣子,把長發從毛衣裡撈了出來。

    然後大雄把外套張開,像張開一個大袋子一樣,想要把她給套了進去。

    她卻把外套接了過去,并不穿上,隻抱在懷裡,她是熱了。

     她走路有些搖晃,有些發洩之後的頹靡,大雄試探地摟了她的腰,她沒有拒絕。

     他大口地吸煙,狠狠地把煙從鼻腔裡噴出來,然後把煙蒂從指尖彈了出去,煙頭翻滾着,在寂靜的低空中翻滾着,跌落出去,帶着一些急躁的火星。

     他和幾個學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眼睛卻不時地看着前面兩個連在一起的人。

     喬晉坐在床邊,點着煙。

    大雄終于滿臉微笑地回來了,嘴裡還哼着不成調的小曲。

     “送回去了?”喬晉沒有看他,隻看了自己的煙蒂,問。

     “是啊,從來沒有看笛子喝這麼多過呢!”大雄十分喜悅地張羅着自己的床鋪,說。

     “她沒事吧?”他陰郁地問。

    他注意到大雄叫的是“笛子”,那個“金”字,已經隐去了。

     “沒事,可能是累了。

    ”大雄在自己的床鋪上躺下來。

     他沉默着吸煙,大雄問:“喬老師,你還不睡嗎?” “睡吧,都累了。

    ”喬晉躺了下去,看着窗戶外面深藍的夜色,一點睡意也沒有。

     他起身,拿着毛巾,要再去洗個臉。

     走廊上已經空無一人,房間裡也安靜下來,隻剩了走廊裡昏暗的燈光。

     後面有開門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回頭。

     他看見了她,穿着一身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的厚棉質睡衣,披散着一頭有些淩亂的長發,神情倦怠迷茫,臉色象牙一般青白。

    她端着一個盆站在門口,她看見了他,眼睛裡有些遲鈍的疑問,還有不以為意的冰冷——她還記着他對她的輕視。

    她神情漠然地從他身邊走過去。

     “你還好嗎?”他問她。

     她停了下來,冷冷地說:“很好!” 一陣沉默,他突然低聲地說:“對不起!” 本來以為就這樣結束的,對不起!對不起…… 知道他曾經喜歡過她知道他曾經惦記過她,然後,一句“對不起”,讓所有的疑惑和迷茫都走到了盡頭,跌下了懸崖。

    到頭了!他不再是她等待的王子了! 沒有路了…… 這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突然有開門的聲音,下意識的,兩個人就往旁邊一躲,躲進了打開水的房間。

    房間很小,沒有燈,他悄悄地把門虛掩了,屏住呼吸。

    從門縫裡看到一個男生,趿拉着拖鞋,睡眼迷蒙地往洗手間走。

     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邊,急促而短暫。

    她覺得自己頭暈,暈得厲害,大概是酒精現在才發作,她願意這樣以為。

     走廊裡已經沒有人了,她還是貼在那道門縫上,動彈不了——他就在她的身後,隔着一點距離,他呼吸的氣息,還在她耳邊暖暖地回繞。

     他輕輕地扳着她的肩,有些猶豫地,把她轉了過來,看到她在隐約的走廊燈光下的臉。

    她的眼神已經迷離,帶着絕望的恐懼。

    她瞪大了眼睛看他,睫毛不時驚懼地顫抖一下,像驚慌的松鼠。

    她屏住了呼吸,卻不時粗重短促地喘息一下,然後突然流淚。

     他聽見自己有節奏的強勁心跳,太陽穴也在突突地跳着。

    兩個人沉重的呼吸糾纏在了一起,他開始吻她,搜索着她有些顫抖的唇。

    他感覺到她身體在莫可名狀地顫抖,抖得厲害。

    他抱緊了她,緊緊地。

    她有些掙紮,他霸道地摟緊了她,用自己都感到的瘋狂,吻她。

     一聲駭人的驚響,他和她猛然地停止。

    原來是她的盆掉在了地上,發出十分清脆的聲音,并且滾出去好遠,碰到牆壁後,打了幾個旋,悶悶地響着停了下來。

     他和她屏住了呼吸,聆聽走廊上的動靜——沒有,誰都沒有起來,這樣的深夜誰都不願意起來。

    她卻被驚醒了。

    她看着他,這個背叛的人,背叛了她,也背叛了秧秧的這個人。

    她開始大力地抵擋他的擁抱,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

    她顫抖着哭泣,啞着嗓子說:“我恨你!”然後快速奪門而去。

     不過幾分鐘時間,現在站在房間裡的,隻有他了。

    剛才發生的事太過突然,他有些不适應。

    他仔細地回想,仿佛他又變成了另一個人,他有些憐惜自己,帶着些許的羞愧——她對他的感情令他驚訝——那樣激烈!她說她恨他,那麼,她平靜的外表下面,壓抑了多麼熾烈的感情,才能對他有這樣的恨,才能那樣狠狠地打他!他擡手摸自己發燙的臉頰,那裡熱熱的,卻漾着快樂而悲傷的味道;嘴唇也是熱熱的,她猶豫着回應過他,那樣令人感動的笨拙回應——他近乎驚喜地發現,她是沒有一點經驗的,在他看來,那笨拙是那樣的值得珍貴。

    重要的是,她是愛他的,而他原本也是可以得到她的。

     那麼,為什麼不能呢?他想,完全是可以的。

    這裡遙遠得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在這裡一切都變得簡單了,而重要的是他想愛她,那願望像雨後的春筍,不能遏制地生長。

     可是,回去以後呢? 他輕輕推開門,走廊像是被世界遺忘的安靜角落。

    他慢慢向自己房間走去,經過她的房間時,他感到一種全新的快樂和忐忑——她在裡面啊,就在這一道門裡面!他想像着現在她的樣子,他想不出來,他想在這裡多停留一下,卻并不敢。

    他低了頭慢慢地走,心卻停在了那裡——那扇薄薄的門前面。

     她躺在床上,抖得厲害,她聽見輕微的腳步聲,慢慢地近了,又遠了。

    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心裡有快樂的釋然——他也是愛着她的,而心就此無端地慌亂起來,驚慌得很。

    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控制的力量,原本壓抑着的熱情經不起挑撥,動一下,就着火了,急切得很。

    但她打了他,她怎麼就打了他?他會記恨嗎?不再理她了嗎?她翻了個身,枕頭裡好像塞着谷殼子,一動,就沙沙地響起來,鬧騰得心煩。

     夜裡睡得不塌實,精神卻無端地好得很。

    早晨起來擠在人堆裡洗漱了,就坐在床沿上,把長長的頭發撈起來,挽了,用兩根長的工藝筷子高高地固定好,一照鏡子,鬓角被扯得緊緊的,眼角往上揚着,透着一股媚氣,臉型顯了出來,更加的精巧細緻。

    她望着鏡子裡的自己笑笑,覺得一切也都是好的。

     集合時,随了人流進了房間,就拿眼去找他,眼神是自己不知道的那種直直的莽撞,往前看,正對面的人群中并沒有他,心中便有些焦急了,不由四處裡搜索,卻一下碰見他的目光,那目光和平時已經不一樣了,也透着那樣一股莽撞勁,焦急的,用了力,卻也隐忍着。

    目光碰着了,有些尴尬,卻安定下來——原來對方還是喜歡自己的,從那眼神裡便可悉知一切。

    安定下來便又躲開,躲開了,又急切地要找一找,就一直這樣忙碌着,像驚慌的小鼠。

    他還是在說,說一些要求和注意事項,她聽得斷斷續續的,缥缈得很。

     出來後,發覺世界畢竟是不一樣了。

    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像經過提煉一樣,直愣愣地放在了笛子眼前。

     天是高的,雖然沒有太陽,灰蒙着一張臉,可那灰蒙也是有詩意的。

    冬天荒蕪的景緻是美好的,光的樹幹、枯的老樹,形狀十分飄逸地站在冬日動人的荒蕪裡,像一個歸隐山林的貧窮文人,幽雅脫俗。

     而風是和煦的,帶着幸福的甜蜜味道,夾雜着泥土和植物還有牛糞的可愛味道。

     而他,就在旁邊,看上去是那樣的英俊迷人,符合笛子從小到大的夢想,一個像王子一樣英俊的男人,當然也就具備王子一樣的坦蕩和磊落,當然還有其他美好品質,這自然是不必說的——她已經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王子。

     他和大雄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他是為了她,為了和她離得近一點。

    他不時用眼神,輕輕地掠過她的臉、她的眼睛,平靜裡帶着他們才懂的洶湧波濤,那是他們的秘密。

     笛子站在古棧道的木闆搭成的小路上,扶着欄杆看遠處的山巒。

    風涼絲絲地掠過,可是因為身體的勞動,并不覺得冷,而熱氣卻像一鍋蒸熟了的饅頭,呼呼地向外冒着。

     學生們開始找地方安頓下來,寫生。

    大多隻帶了速寫本,就站了,或坐了,在速寫本上畫線描。

     笛子下意識地離開大雄遠一些,站在一處僻靜的地方,畫下面蜿蜒的棧道。

    今天的線條十分的輕松流暢,在本子上流動着,流成一幅構圖别緻的畫。

     “不錯。

    ”他在她身後說,聲音裡有種奇怪的情緒,激越的,卻也是壓抑的。

     其實她已經知道他走了過來,他的腳步聲是特别的,笛子很容易地就能判斷出。

     她不敢回頭,低頭卻再不能畫下去,手僵在那裡,躊躇着。

     他的手伸了過來,握了她放在本子上的捏筆的手,輕輕地拿着她的手,畫出幾道莫名其妙的橫線,他沒有說話,那沉重的呼吸聲卻雷一樣擊在她心上。

     她僵硬了身體,一并連呼吸也僵硬了,被他握着的手變得沉重不堪,卻又像有羽毛輕掃一樣,癢酥酥的,那感覺緩緩地爬遍全身,讓她動彈不得。

     突然聽到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向下走來,伴着說話的聲音。

    他放開她的手,還是一副在後面看畫的樣子,笛子忙亂之中,在速寫本上,随着他畫的那幾道橫線,又畫了幾道莫名其妙的橫線。

     是大雄,畫好了一幅,跑過來看笛子這邊的情況。

     他們都走了,她看着畫面上那幾道橫線發怔,這仿佛是一點什麼證據,證明了剛才确實是發生過什麼的,不然,她會以為那隻是恍惚的一場夢。

     離開那個小城,是在第四天的下午。

    下午兩點,登上中巴車時,大家依舊鬧哄哄的,隻是衣服更髒,頭發更長了。

     笛子上車遲,依舊被大雄安排在靠窗的位置上,大雄還是口香糖一樣地坐在笛子的身邊,還是那樣一副心情愉悅、沒心沒肺的勁頭。

     中巴車在更加破舊的石子路上,艱難地行駛,像一個缺了牙的老奴隸,吭哧吭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