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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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子到大雄家的時候,着實地熱鬧了一下,大雄家的親戚特别多,住得近的都來看笛子,大雄的父母和姐姐更是高興得幹起什麼事來都精神百倍的樣子。

     又是一頓十分冗長的午飯,結束以後,滿屋子的狼藉,早先很誘人的菜香在吃飽了肚子以後,就變得有些膩人了,又混着煙酒的味道。

     大雄的姐姐把要幫着收拾碗筷的笛子按在沙發上,說:“别動,笛子,别動,讓我們來!”大雄的姐姐已經三十出頭了,十分精明的樣子,而她對大雄這個弟弟,已經疼愛到了有些溺愛的程度。

     看着那幾個人忙忙碌碌的樣子,笛子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大雄卻一副很自得的樣子,拉了笛子在沙發上坐下來。

    在外面很能幹的大雄,在家裡,卻是被專寵的對象。

     大雄握了笛子的手在烤火爐旁邊烤,其實笛子的手是暖和的,但大雄喜歡這樣的感覺,他握了笛子的手,輕輕的,然後看着笛子露出十分甜蜜的笑容——他是情不自禁的,他覺得幸福已經包圍了他,抛起了他,讓他飄在雲端——他是那樣的快樂。

     他想起昨天舅舅帶來的柚子,很甜的,昨天笛子吃了大半個,她覺得好吃。

     他起來,起來之前很不舍的放下笛子的手,說:“我給你拿柚子。

    ” 柚子放在窗戶外面的鐵護欄上面,小山樣的一堆,起碼有二三十個。

    大雄推開窗戶,抱起一個柚子,然後很快地關了窗——外面冷。

     同時他驚訝地叫了一聲:“喬老師?” 他馬上覺得應該去招呼喬晉,邀請喬晉上來坐,然後突然意識到,這不對。

    他再看,喬晉身邊沒有秧秧,他一個人,并且,他就保持着那樣一個姿态:靠在籃球架旁,一隻手揣在褲兜裡,一隻手拿着一枝香煙,他的左腿彎曲着,腳尖點着地,地上,散落着許多煙蒂。

     這顯然不對勁兒,大雄立即有一種危機感。

     他回頭看笛子,笛子已經聽到了他詫異的驚呼,她站了起來,看着他,臉上有驚訝的神情,十分的驚訝和疑惑,還有一種大雄從未看到過的光芒,那光芒照得她臉龐突然地煥發出迷人的神采。

    大雄的心突然黯淡下去。

    笛子疾步走了過去,站在他的旁邊,急切地向下張望。

     大雄看着她,看着她臉上、眼睛裡燃燒的火焰,那火焰灼得他心疼。

    但是,他很快地發現她眼睛裡的火焰在慢慢熄滅。

     她慢慢走回去,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魂不守舍的樣子,聲音輕微地說:“我們來吃柚子吧。

    ” “來吃柚子吧,吃柚子吧。

    ” 大雄的父母下午要去一個親戚家,怕累着笛子,就讓他們在家裡待着,說:“陪好笛子啊!笛子,下午五點多再過來,那邊人多,過去了累!在家裡休息休息!” 大雄點頭。

    笛子也點頭。

     大雄的姐姐風風火火地要趕去接她的小孩,然後去和父母會合,她閃動着十分生動的眼睛,聲音嘹亮地說:“笛子,明天過來哈!大雄,帶笛子好好玩玩,明天過來。

    ”明天她要邀請笛子去家裡吃飯。

     大雄又點頭。

     安靜下來了。

     大雄剝着柚子皮,空氣裡彌漫着一股青澀的柚子味,柚子皮撕裂時,還發出微弱的清脆聲音,而那聲音,竟是那樣的刺耳。

     柚子剝好了,大雄分給笛子一半,笛子拿了,就撕面上白的那一層皮,撕了一點皮,又停下來,愣愣地,把柚子掰開,掰開了,卻又去撕皮,弄了半天一點也沒有剝出來。

    大雄把自己剝好的一瓣給她,她拿了,放到了嘴邊,咬了一點,又頹然地放下手臂。

     大雄從喉嚨裡沉悶地歎息一聲,他覺得他必須要表态了,他不能做得太小氣。

    他用很輕地聲音問:“請他上來坐坐?” 笛子放下柚子,又拿起來,低頭剝着,剝去了許多的果肉,邊剝邊說:“或許他是路過這裡,或許他已經走了。

    ” 大雄起身,到窗戶邊一看,喬晉還在那裡。

     他走回去,拉了笛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摩挲着,低低地說:“笛子,我愛你!我會讓你幸福的,笛子,相信我!”他擡頭,眼睛裡滿是痛苦,他明白,結果不在喬晉,也不在他,他已感到了恐懼。

     笛子看着他,沒有說話。

     她從他的掌心裡抽回了自己的手,低了頭,拿指甲去掐柚子,把那柚子掐得碎碎的,散落在地上的,那是種令人傷心的碎屑,直看得大雄觸目驚心。

     而大雄放在桌上的手機鈴聲更是尖厲得令人心悸。

     大雄神經質地抖了抖,然後看着笛子,笛子也這樣看着他,誰也不去接,誰也不說話。

     電話鈴聲斷了,那隻剩了呼吸聲的空氣十分脆弱,脆弱得動一動指頭,空氣就能碎成渣。

     電話鈴再一次響起,十分幹脆地把脆弱的空氣擊碎,很張狂的樣子。

     大雄突然地起身,大步地走過去,仿佛鐵了心要決鬥樣的豪邁。

    接了電話,他聽着,沒有說話,然後把手機遞給她。

     她突然地緊張起來,她想輕松地笑笑,卻并沒有笑出來。

     她把手機貼到耳朵邊,聽見他的聲音仿佛很遙遠地響起:“笛子,是你嗎?” “哎!”她回答,那聲音幹幹的,在空氣中抖一抖、抖一抖地飄搖。

     她聽見他在電話裡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笛子,下來,我就在大雄家的樓下,下來,好嗎?” 所有自己和自己的對抗在這時都變得無力,所有對自己的努力——那樣費力建起來的圍牆,一下就塌了,像沙做的圍牆,不堪一擊。

    她聽着電話裡透着無奈的低沉聲音,不挂電話,不說話,也不動。

     “笛子,下來,我在這裡等你!” 笛子慢慢地放低了手機,再擡起頭時,眼睛裡有迷亂的火焰。

    大雄擔心地輕喚:“笛子?” 笛子挂了電話,突然地站起來,很快地站了起來,那時她隻覺得一股強大的誘惑力支配着她,在異鄉,顧慮似乎少了許多。

     “笛子!不要去!”大雄是想阻止她的,他站在她的面前,覺得自己隻能做這樣一件事了,就是阻止她。

     她輕輕地繞過他,繞到他身後,然後他聽見她離去的腳步聲,她出去了,她在樓道裡跑了起來,他終于聽不見那聲音了,他走去沙發那裡,頹然地坐了下去。

     他看着樓道口那裡,他分明聽到了奔跑的聲音,是她嗎? 她的身影赫然出現在那裡,他熟悉的那個人,他思念的那個人,仿佛沖下來一樣的急切。

    她還是那樣簡單的裝束,幾乎沒有化妝,頭發在風裡面,顯得有些淩亂,他看見她站住了,然後慢慢地向他走過來,他甚至清楚地看到她眼睛裡的淚光,聽到她變得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抱住了她,緊緊地,像抱住失而複得的珍寶。

    他深深地呼吸——那樣熟悉的發香,熟悉得讓他忍不住眼眶潮濕。

    然後他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緊緊地,想也沒想地轉身就走。

    她跟着他,覺得從來沒有過的塌實和安定——她隻需要跟着他,就已經覺得十分的滿足和幸福了,她頭腦昏沉地跟着他,因為不管前方是什麼,都已經不足為懼了,哪怕把他們流放到無人的荒島——但願把他們流放到無人的荒島,那他就可以永遠隻屬于她了。

     她擡頭看他,碰到他的目光,他放開她的手,是為了緊緊地把她摟進他的懷裡,他們還是那樣大步地走着,邊走,他邊吻她的額、她的發,他們終于敢面對現實了——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豁出去了才發現,一切不過如此簡單。

     他們盲目地走了很久,然後他才發現她其實穿得很單薄——出來時,她甚至沒有來得及穿外套。

     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披在她的身上——那種感覺十分奇妙又美好,他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頭發,然後很珍惜地捧了她的臉,輕輕地撫摩,很饑渴地親吻。

    她忍不住地流淚,不知道那淚水到底是因為覺得不真實的幸福,還是因為什麼——她感覺已經徹底迷失了,不能思考,腦袋像個嬰兒樣的愚鈍。

     然後他輕聲地說:“我們回家?” 她流着淚點頭。

     回家。

    可是,他們還是漫無目的地走,隻一味地在春節張燈結彩的大街上穿行,而旁人對他們來說,太微不足道了,那些不過是虛幻的影子,和飄浮的風一樣沒有實際意義,他們的眼裡,沒有旁人,隻有自己愛的那個人了。

     她突然地停了下來,他問:“怎麼了,笛子?” “我想應該回去給大雄說一聲。

    ” 他們就又回頭,卻找不到是怎麼走到這裡來的,就叫了一輛人力三輪車,坐上,隻說去縣一中。

     三輪車在縣城有些淩亂擁擠的街道上穿行,一種很悠閑的快樂。

     他們不知道他們在大街上走了多久,到大雄家時,天已經黑了。

     大雄的母親來過電話,說那邊都已經準備好了,要大雄和笛子過去。

     大雄說他和笛子想在家裡自己吃,這幾天天天那麼多人吃飯,笛子說累得很。

     大雄的母親心疼兒子,也心疼笛子,沒有再勉強,對大雄的父親也說:“這兩天他們很辛苦的,就讓他們在家裡,還随便自在一點。

    ” 大雄的姐姐卻覺得這樣冷落了他們,堅持要他們過去,還說再不過去就要去接他們了。

     放了電話,大雄着急起來,他到哪裡去找個笛子回來?現在傷痛好像都是次要的了(笛子居然真的出去就沒有回來了,可見她是不愛自己的),最主要的是,不能讓家裡人在這樣高興的時刻,突然地被潑一盆冷水,更不能讓他們知道他那樣地沒出息——這畢竟是一件太丢臉的事,所以,悲傷之外,首先要解決的,是面子問題。

     大雄開始想,怎麼辦?邊想,又邊悲傷得流淚——他是真的愛笛子,真的。

    他站起來,又坐下去,像和頭發有仇似的揪扯着自己的頭發。

     門被敲響了,大雄覺得恐怖,他該怎樣來度過這次尴尬,他沒有想到姐姐這麼快就過來了,要早想到,他就離開家,躲開總是可以的嘛。

     他慌張地擦眼淚,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比較正常,他帶了誇張的笑容打開門,那虛假的微笑在臉上凝固了,他看到了笛子,還有笛子身上喬晉的外套。

     他幾乎是慌張地一把抓住了她,然後帶着一種噩夢醒來的驚喜要擁抱她。

     她木然的,沒有回應。

    他擡頭,恐懼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她說:“對不起,大雄,我是來跟你道别的。

    ”她把自己在樓梯上排演了很多遍的話,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因為太多背書的痕迹,所以那話聽起來,十分的順溜——她隻是把那些令人尴尬和不悅的話,完整地說出來而已,“對不起,大雄!” 他把臉别了過去,她偷眼看到他有些抽搐的臉,他在哭,她覺得難受,他的傷感傳染給了她,她也開始流淚,他們畢竟那樣親密地互相關懷過。

     他猛地抱住了她,恐懼支配着他用了很大的力氣,他急切地低聲說:“不要走好不好?笛子,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