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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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子嘴裡的一個葡萄卡在了喉嚨裡,因為緊張,咽也咽不進去,最後忍不住地咳了一下,咳得臉也紅了,那咳聲,在那安靜的時刻,特别的突兀。

     喬晉拿着手套,一隻手放在風衣口袋裡,在他看來,那呆立的兩分鐘,真的比一個世紀還要長。

     笛子憋着,還是覺得喉嚨癢,憋着,忍不住地又咳了一下,并沒有咳得盡興,想再說點什麼,又覺得再說,就顯得奇怪了,就忍住,一并連呼吸也忍住了,屏聲靜氣地,等待着時間的過去。

     可是,時間過得真慢啊,此刻的時間像隻蝸牛一樣,緩慢地爬過時間的輪。

    隻有秧秧吃葡萄時,發出輕微的聲音,還有葡萄的淡淡香味,在緊張空氣的縫隙中,緩緩爬過。

     “那我先回去了。

    ”喬晉說。

     秧秧沒有說話,似乎一切都明了了一樣的叫人尴尬。

    喬晉走了,一陣腳步聲笃笃笃地在樓梯上響起,然後消失。

     秧秧還是那樣吃着葡萄,笛子還是那樣屏住了呼吸,燈光白晃晃地照着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空氣像繃緊的弦,輕輕一碰,就會斷裂。

     秧秧起來了,拿了睡衣,換下她精心挑選的美麗衣服,去樓下洗澡。

    失敗後被參觀的尴尬,更加的讓人覺得丢臉,況且那個參觀者是自己的妹妹,一直仰視着自己的妹妹。

     笛子坐在那裡,許久,把嘴裡含着的葡萄,囫囵地吞了下去。

     這一夜,三個人都失眠了。

     笛子緊緊地閉着眼睛,背對着秧秧,一動也不動,像睡得很熟的樣子。

    腦子裡卻如清澈見底的小溪,喧鬧地奔騰着。

     她聽到秧秧不停地翻身,每翻動一次,就像心裡壓着一個老馬拉着的又破又重的大車,移一下,卻移不動,不動,卻在心裡那樣來回地擠壓一下。

    那負重的地方,就這樣不停地被擠壓着,不能喘息。

     秧秧起身了,披了睡袍,找煙抽。

     秧秧的心也是翻滾得厲害。

    她在猜想,在懷疑,他移情别戀了嗎?他出去寫生時,愛上别人了嗎?愛情原本就是個脆弱的東西,經不起一點風浪,可是,秧秧對自己也是自信的——從來開始厭倦的都是她,而不是對方。

     是自己多慮了嗎?秧秧想,可能是自己多慮了,喬晉才回來,這兩天又沒怎麼睡,他是太累了。

    再說,笛子真的是病得厲害,秧秧沒有見過誰病得像那樣迷糊的。

    秧秧給喬晉找了一堆理由和借口。

    然後想起喬晉以往種種的好,他明明是愛自己的,秧秧暫時把心放回了原處。

    可是,這次回來,他似乎有些不一樣了,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讓人把呼吸都能懸空起來。

    秧秧就這樣胡思亂想着,很難得地失眠了。

     香煙在指間慢慢地燃燒,煙霧輕渺地在空氣中飄散。

    秧秧覺出了自己的急躁,因為他的退避,更加的激發了她!她被那種不确定的因素抓緊了,她覺得自己在害怕。

    她感到了自己不能把握的痛苦,就像母親遭遇過的痛苦,男人,怎麼就這樣愛上一個男人了呢?像父親一樣的男人,琢磨不透的男人…… 秧秧把煙遞到了嘴邊,狠狠地抽,仿佛要從煙霧中尋找發洩的出口一樣,狠狠地吸。

    香煙發出燃燒的“嘶嘶”聲,那聲音撞進笛子的心裡,一下一下的,再一次讓笛子羞愧地低下了頭去。

    除了秧秧,沒有人可以讓笛子這樣地低下頭去,血脈相連的親密,是可以抛棄自尊的。

    可笛子也疑惑——她竟然不能為了秧秧,完全地守住自己,她到底還是背叛了秧秧。

     香煙燃燒的聲音依舊“嘶嘶”的,一下一下撞過來,笛子覺得自己被那一下一下的撞擊,撞得幾乎崩潰。

    所有一切,都該結束了,結束得要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果決。

    笛子暗暗地下了決心,心裡卻無端地湧起一陣茫茫然的痛,海水一樣,無聲地蔓延。

     燃燒過的香煙打着卷兒,灰暗地停留在它原來的位置上,猝然地,就碎了,跌落到地闆上,悄無聲息的。

    猩紅的一點慢慢地爬過,爬到他夾着煙的手指邊,他的手抖了抖,香煙劃了一個弧線,散落着星點的火星,撲向了地闆。

    他聽到自己重重地歎了口氣,他做出了大膽的設想——他甚至想要一次完全不同的愛情,笛子在吸引着他。

    可最後,他發覺,自己還是徘徊在自己建起來的黑暗走廊,走廊裡,已經爬滿了荊棘,他已經是動彈不得,欲罷不能。

     秧秧上了床,笛子感到一陣寒意襲來。

     許久,她轉身,抱住秧秧,把頭埋進她的脖子裡,依舊一副熟睡的模樣。

    秧秧用手摟了她的頭,決定明天就要知道喬晉的态度,明天,一定要知道喬晉的态度,到底怎麼回事,她得明白。

    她是個什麼事情都要明白清楚的人。

     寫生展是在回去的第二周開始的,喬晉把展覽的名稱定為:“遷徙日記”。

     畫已經挂上了,大雄把留言簿和筆放在展廳門前的桌面上。

    桌面上還放了一個土陶的花瓶,裡面插着新買來的開得十分張揚的葵花。

    一切就緒,明天一早,展廳就可以接待前來參觀的老師和學生了。

     喬晉看着最後一幅畫被調整到理想的位置,然後走到大雄身邊,遞了一枝煙過去。

    煙橫在空中,大雄并不去接,隻看了他,有些傲慢的神情。

    最後他還是接了,并且把頭湊了過去,用喬晉打燃的打火機,把煙點燃。

     喬晉吸了一口煙,一隻手放在褲兜裡,看似淡然地對大雄說:“謝謝你!” 大雄也是插了一隻手在褲兜裡,眼睛從喬晉的肩頭看出去,也是淡然地說:“這些都是我該做的,我不是幫你,是因為我是班長,我必須得做這些。

    ”說了,就把眼光收回來,定定地看了喬晉,說,“喬老師,沒事我先走了。

    ” 秧秧過來了,穿着精心挑選的美麗衣裙,圍着一條誇張的橘紅色圍巾。

     秧秧拉了笛子,看喬晉寫的前言,帶着憂傷的滿足情緒——她愛的人果然是出衆的,但她卻隐隐感覺到,她把握不了他。

    愛人的心是怎樣的缥缈,隔着層層的霧,隔着重疊的山水,看不清,摸不透——卻欲罷不能。

     秧秧回頭找喬晉,拉了笛子,走到喬晉面前,收拾好心情,做出開心的單純的樣子說:“辦展覽了,請我們吃什麼慶祝呢?” 笛子把手從秧秧手裡抽出來,說:“你們去吧,我不去了。

    ” 秧秧帶着自己的那點愁悶,笑也笑得不是那麼舒展了,秧秧就帶了那樣不太舒展的笑容問:“怎麼,有約會?” 笛子莫名其妙地吸吸鼻子,說:“約了人了,不能和你們去呢。

    ” 無處可去。

     笛子走在這個熟悉的地方,喧鬧肮髒的街道。

    夜晚蜂擁而出的賣燒烤和麻辣燙的小攤販,頓時使這小小的街布滿了嗆人的油煙味和食物的味道。

    火鍋店都把桌子擺到了街面上,啤酒和火鍋的味道充斥在濕漉漉的空氣裡。

     旁邊許多小酒吧喧鬧地開張,布置簡單而特别的小酒吧,出入着有“特點”的男人和女人。

     笛子茫然地站在這個剛剛打開的幕布前面,不知道何去何從。

     她信步走進了一家叫“老巢”的小酒吧。

    秧秧喜歡來這裡,因為這是這裡最老的酒吧,老闆是個性情溫潤恬淡的中年女子,獨自淡定從容地經營這家不大的酒吧,并且,和秧秧關系不錯。

     笛子在角落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一個不十分美但看着很舒服的女子滿臉笑容地過來,這大概就是秧秧說的“徐姐”吧。

    笛子問她要了一瓶啤酒。

     坐着坐着,覺得百無聊賴,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時尚畫冊來看,翻着,卻覺得索然無味。

     門口一陣寒風進來,很熟悉的聲音,笛子擡頭看,看見大雄和班裡幾個男生。

    那幾個男生看見笛子,都心照不宣地笑着,用手去碰大雄,他猶豫了一下,朝裡面走去,一副并不認得的架勢。

     那幾個男生經過笛子時,都點個頭,笑一下,算是打個招呼。

     音響裡放着王菲的歌,頹靡的調子把人的心輕易地就拉進去,随着搖曳的昏暗燈光,不能自控地沉淪。

     酒精的氣味在空氣中不斷地升騰,冰涼的汁液滑過喉嚨,流進身體裡,熾烈地燃燒,原來,獨飲是這樣的有趣。

    空瓶子在面前慢慢地堆積。

    笛子揮手,要了一包摩爾,點燃,看着煙霧在四周蔓延,像心裡的憂傷蔓延開來,把自己層層地包裹了,而自己掉進了那樣柔軟的沒有邊際的悲傷的網裡,四周都是軟綿綿的,自己無從掙紮,軟軟地掙出去,再被軟軟地彈回來。

    而憂傷是沒有彼岸的,父親和母親便是最好的例子,世間畢竟沒有真正堅貞不渝的愛情。

     笛子的前面突然地坐了一個人,是那個梳了一個小辮子的研究生。

     那人滿臉驚喜地看着笛子,說笛子酒量好,問笛子還要喝什麼,他請笛子喝酒。

    笛子很懊惱他的介入。

     笛子感覺到自己身體的飄浮,很舒服。

    笛子再拿起一枝煙,面前立即燃起一小點火焰,她看到他在火光中醜陋的笑着的臉。

     笛子把玩着手裡的煙,然後要端面前自己的酒杯,酒杯被按住了,是大雄。

     大雄不由分說地把笛子手裡的煙拿過去,按滅在煙灰缸裡,然後奪過笛子手裡的酒杯,再放下,說:“你不能再喝了。

    ”說了就把笛子放在椅子上的外套拿了,拉了笛子就走。

    那個留着小辮的男人錯愕地看着笛子離開,然後把半張的嘴閉上,回頭,端了酒杯,猛地灌了一些酒。

     笛子想要掙脫拉着她的這個人的手,可是,自己已經沒有力氣了。

    笛子跟在他的後面,最終忍不住地蹲了下去,把頭附在自己的膝蓋上,無聲地啜泣。

     大雄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重重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枯樹幹上,他覺得,自己愛的女子被欺騙了。

    他歎息着俯下身子,用手撫摩着笛子的頭和肩,問:“笛子?怎麼樣?很難受嗎?”笛子依舊哭泣着,不說話。

    “笛子?”他輕聲地呼喚。

    笛子還是沒有回答。

     他再次重重地歎息,捏緊了拳頭,仰了頭,用拳頭在自己的額頭上擊打着。

    他恨喬晉,恨得咬牙切齒,如果喬晉此刻站在眼前,他還會像那個夜晚一樣,把喬晉的血給打出來。

     大雄再次俯下身子,輕聲地問笛子:“好些了嗎?笛子?” 笛子慢慢地站起來,她搖了搖頭。

    他不确定她的意思,他隻小心地扶了她,感覺到那樣的心疼——他已經不再恨她,他就這樣輕易地原諒她了。

     站在宿舍的樓下,她擡頭,看到房間裡的燈光,秧秧已經回來了。

    他,也來了嗎? 笛子躊躇着,不想上去,她并不想讓他們看見她喝了酒。

     大雄也那樣站着,看着樓上的燈光,看了,又側臉看她。

     他堅定地問她:“我送你上去,好嗎?” 笛子一點頭,他就跟了她,帶着一股昂揚和悲壯的鬥志,上了樓梯。

     他真的在那裡,站在笛子的畫前面,雙手抱在胸前,看笛子的那幅畫。

     秧秧坐在沙發上削水果,果盤裡,放着一些已經削好的蘋果和梨,排着規則的形狀,中間插着紅色的櫻桃。

    秧秧郁郁的,并不快樂,面前的那個人就像隔着層霧一樣,讓人看不清楚,他明明就在面前,卻似乎又觸及不到。

     看見一起進來的兩個人,秧秧手裡的動作停止了,拿着削了一半還滴着水的梨看着他們,臉上帶着那種哭笑不得的揶揄表情——孩子一樣的笛子居然也有男朋友了。

     笛子回避着兩個人詫異的目光,在門口停留了一下,就去了那間小屋。

    大雄躊躇了一下,什麼都沒有講出來,便轉身離開了。

     “笛子!”秧秧驚訝地低叫。

     笛子不想停留。

     秧秧因為情緒低落而懶得多問,隻用了驚異的眼光看了看喬晉。

     喬晉是看着的,看着,心裡有一種奇異的感受,把他一下拉進了黑暗裡,一時間,五味雜陳的感覺在身體裡翻滾。

    戀愛中的人,很容易就受到了傷害。

     秧秧去了小間,拿了濕毛巾給笛子擦臉和手,因了自己的情緒,因而覺得笛子也是可憐的,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可憐的,隻要她戀愛,便注定了受到傷害。

    秧秧憐惜地擦拭着笛子的手,一下一下,沉重得很。

     喬晉站在門口,看着台燈下各懷心事的姐妹倆。

    溫暖的燈光透着柔和的暖色光暈,霧一樣地籠在她們身上,可他居然害怕眼前這樣溫暖的場景——她們的痛苦,都是他帶來的,而他何嘗又不是在痛苦着——他對這些痛苦卻無能為力,他感到從來沒有過的虛弱。

    他輕輕地退了出來,轉身走了。

     秧秧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消失了。

    秧秧把手裡的毛巾放在床頭櫃上,深深地歎息。

    這歎氣聲像雷一樣震在假寐的笛子心裡,忍不住地就要流淚。

    笛子翻了個身,把頭埋進枕頭裡,壓抑着呼吸,讓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

     秧秧不過呆坐了十幾分鐘的時間,便再不能容忍——心中那樣五味倒翻的感覺,讓她恨不能立刻站在喬晉面前,她要他告訴她,她在他那裡,依然是最重要的。

     秧秧喘息着,覺着血液上湧,她用很猛的架勢站了起來,把毛巾慌張地放在床頭櫃上,慌張地擡腳走出去。

     笛子聽到腳步聲淩亂地在樓梯上消失,心裡熱浪翻湧。

    她仰起上半身,幹嘔一下,很快地起來,踉跄地跑去樓下,趴在水槽邊吐得五髒六腑都顫抖起來。

    她喘息着,洗臉,漱口,扶了欄杆讓自己在這個已經東倒西歪的世界裡向前移動。

    這段樓梯變得十分漫長,她喘息着看眼前虛渺旋轉的木質結構,搖晃地向上攀爬。

     房門響起時,他并不驚訝,他似乎知道秧秧會過來,以秧秧的性格來講,是會來找他的。

    他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