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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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寫生課時間,他召開了一次班會,宣布這次寫生的路線和時間。

    寫生将要進行三個星期,笛子模糊地覺得高興和期待,她為自己這樣的期待感到慚愧。

     火車在原野上飛馳,離他們生活的城市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這是出門的淡季,車廂裡人不多,但卻喧鬧非常,難得離校的學生像奔出圈的羊一樣,撒開了蹄子狂奔。

     有同學在約着一起打牌;有男生在為賣香煙的小姐畫速寫,想換一包“555”來抽;大雄緊緊地跟随着笛子,噓寒問暖。

     上次出去寫生,笛子的油畫箱和行李,一路都由大雄拎着,這次,他照樣義不容辭。

     喬晉就坐在大雄和她的對面,旁邊是個黏老師的男生,一直認真地咨詢着許多專業上的問題。

    喬晉慢條斯理地回答,眼神有些虛無缥缈,嘴裡一直叼着一枝香煙。

    笛子看着那枝煙在他修長的手指間很溫暖地燃燒,燃燒出一片暖洋洋的慵懶和快樂。

     午餐時間,大雄幫笛子買了盒飯——白米飯、芹菜炒肉和醋熘白菜。

     笛子捧着盒飯,記憶回到了十幾年前,五歲的笛子和九歲的秧秧,還有父親母親,在有着昏暗燈光的隧道裡奔跑,隧道裡回蕩着腳步聲和碎石子的撞擊聲。

    母親買來兩個盒飯,卻是夾生的,不能吃。

    父親誇張地說那饅頭很好吃,笛子那天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饅頭…… 笛子捧着盒飯,大口地吃,然後扭頭,死死地看着窗戶外面,眼睛裡蒙着一層薄冰,她努力地不讓那層薄冰融化了。

    他看到了她的努力和一觸即發的悲哀,不明白是什麼讓她突然動容。

     午後,許多學生昏沉地睡去。

    他看見她疲倦地坐在那裡,神情憂郁而倦怠地看着窗外,臉色神經質的蒼白,海藻一樣的頭發頹靡地披散下來,灰色的粗線大毛衣套着她,脖子上,有一條不能禦寒的钴藍色絲質圍巾結系在後面,垂在身後飄忽的一段,前面,就隻看見钴藍色清冽的一抹,在慵懶的灰色上神秘得耀眼。

     她知道他的目光,她轉過眼,冷冷地看他,眼睛裡是那種安靜的漠然。

     他看到她的怨恨,讓他自己覺出陰暗的疼痛。

    他迎着她的目光,迎着她的悲傷,把自己封着欲望的塑料薄膜無意識地捅了一個小小的洞。

    他以為這是沒有大礙的,他不知道,透過這個小小的洞,狂風暴雨可以呼嘯着闖入,颠覆他原來已有的秩序和堅持——躲在身體裡的欲望本是一頭困頓的獸,經不起誘惑。

     火車在一個滿目荒野的小站上停下來時,已是黃昏時分。

     大雄很自然而且不容分說地拎着笛子沉重的油畫箱,然後問笛子:“這包沉嗎?” 笛子背着一個雙肩旅行包,裡面裝着換洗的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

    笛子搖頭說不重,然後随了人流向車門走去。

    喬晉站在那裡,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體的氣息。

    她走過去,經過他、經過那淡淡的溫熱氣息,默默地慢慢向車下走去。

     火車搖晃着轟隆隆地開走了,十幾個人,頂着初冬有些凜冽的寒風和帶着寒氣的夕陽,瑟瑟地站在小站上。

    喬晉安排大雄和另一個男生去看汽車站在哪裡,是否有合适的班車。

    大雄是班長,這些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大雄一進校,就被系裡安排做了班長,因為他當過幾年中學老師。

    他在中專畢業之後在一所小縣城的中學裡教英語,後來考了美院。

    他的年齡在班裡是最大的,隻比喬晉小一歲。

     一群人唧唧喳喳地站在那裡,旅途的困頓還沒有完全地消除,神情都有些疲乏的興奮。

     一小會兒工夫,大雄和那個男生跑着回來了,說有一輛班車準備去小鎮,是最後一班,得趕緊。

     一群人拿了東西,咋咋呼呼的向車站的出口湧去;那些縮着脖子等車的人,就木讷地笑着,露着黃色的牙齒,看人群離開。

     老舊的長途汽車,在蜿蜒的山路上,搖晃着行駛,車廂裡嘈雜異常。

    經過一番折騰,同學都精神起來,在車裡興奮地說笑。

     狹窄的路邊,有一輛摩托車超了過來,很快的速度。

    車上是一對年輕的意氣風發的男女青年,男的穿着一件老式皮夾克,女的穿着一身深紫色厚呢子套裙。

    摩托車在要超過大汽車的時候,突然地歪了一下,倒了,并且伴着強大的慣性,滑出去很遠。

    笛子啞啞地叫了一聲,大汽車突然地刹車,司機喊叫着下了車。

     司機站在兩個站不起來了的人面前,彎着腰詢問:“怎麼樣了?”很粗的聲音。

    很快,旁邊站滿了人,探頭探腦地看。

    男人勉強地爬起來,滿臉的灰塵,一臉忍着痛的尴尬和恐懼。

    看着沒事,粗壯的汽車司機就大了嗓門教訓起來,說不是他緊急刹車的話,他們倆早就鑽車輪子下面去了。

    男人去拉還俯在地上的女人,女人臉上已經有淚,不知道是吓的還是疼的,她的船型高跟鞋已經飛出去很遠,一個看熱鬧的本地人去給她撿了,扔在她面前,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扶着男人把鞋穿了。

     一場虛驚。

    一行人上車以後,卻變得異常興奮,取笑着剛才的每一個細節。

     然後聽見一個人叫起來,他的豬崽掉下去了,從車頂的貨物架上掉下去了。

     車停了以後,那個人跑出去,把幾隻用網兜套住的撕心裂肺般嘶叫着的豬崽撿了回來,說小豬崽的牙齒也摔掉了,尿也給摔了出來。

    有人興奮地猜測,沒有牙的小豬要吃怎樣的東西才能消化。

     正喧鬧的時候,笛子回了一下頭,看到他坐在後面,靠在椅背上,有些疲倦的樣子。

    他感覺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識地看過來,她愣了愣,轉過頭去。

     一切安頓下來,汽車繼續在蜿蜒的山路上搖晃着行駛,透過車窗,能看到山頂上方懸挂着的紅彤彤的夕陽,一切都籠罩在溫暖的暮色之中。

    汽車像沒有目的般地緩慢行駛,笛子莫名地興奮起來,仿佛汽車要把她同他送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一個充滿幸福的地方,一個夕陽斜照的地方。

     笛子沒有想到秧秧。

    她刻意不讓自己想到秧秧。

     薄暮時分,他們到達了目的地——一個十分古老的小鎮,在水邊的小鎮。

     走進小鎮,一群人突然安靜下來,仿佛被這裡的古老和恬靜震懾。

     走進去,是青石闆的小路,和笛子租房的那條小路十分像,卻又不像。

    這裡的青石闆幹淨,并且因長久摩擦而發亮,石縫間長着星點的小草,是鮮嫩的,還有金黃的小花。

    牆根,有陳年的青苔和一小簇一小簇的青草。

    房屋都是木結構的,很古老的樣式,門廊有着複雜的手工雕花,透過敞開的大門,可以看到裡面青石闆鋪地的院子和裡面主人栽種的盆花。

    有些同學開始用相機拍照。

     着裝有些怪異的人像一群不協調的入侵者一樣,緩緩地在小鎮裡移動。

    坐在門檻上吃棒棒糖的小孩和端着碗站在外面邊聊邊吃的人們,好奇地打量這一群奇怪的客人,然後友善地告訴他們哪裡有幹淨便宜的旅店。

     負責聯系住宿的還是大雄。

    大雄帶了他的助手,進了一家不大的旅店,讨價還價,出來很有氣魄地一揮手,一群人就魚貫而入,在服務員的帶領下,把行李放進一個個房間,然後叫嚷着:“吃飯,要吃飯,餓死了!要好好地吃一頓了!” 班上隻有四個女生,住了一間屋,在大雄和另外三個男生的房間的隔壁。

    大雄覺得他們,特别是他,可以保護她們,主要是保護笛子,雖然這裡看上去沒有什麼危險。

     為了尊重老師,況且老師不像學生窮得那樣緊迫,大雄給喬晉要的是一個單間,在走廊拐角處,帶洗手間的——這樣想洗澡的同學還可以去那裡洗澡,不用全都去擠那兩個定點供應熱水的噴頭了。

     在陌生的床鋪上醒來,已經是早晨快八點的時間。

     大雄在外面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招呼着:“起床了,集合了!” 一扭頭,看見窗戶外面的樹丫上,有小鳥尖叫着跳躍。

    真是清新愉悅的一天。

     在擁擠不堪的水房洗漱,你濺了我一身水,我踩了你的腳,唧唧喳喳胡亂地梳洗,然後在喬晉的房間裡聚攏。

     “就在附近寫生,中午不用回來,可以分散行動,但必須兩個人以上一組,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能太遠,特别是要去野外的話。

     “自由組合,但要把組合報上來,誰和誰一組,晚上六點鐘在旁邊的小飯店會合。

    以後一天至少兩幅寫生作業,早上不用會合,每天下午六點碰頭,晚上點評。

    ”喬晉十分簡短地宣布。

     然後一群人一哄而散。

     晚上六點,班裡的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吵鬧着要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眨眼的工夫,盤裡的紅燒肉就沒有了,然後是上一盤就吃光一盤,看搶得急了,女生也起哄着搶,被男生說比他們搶得還厲害!女生就鬧:“不搶,全被你們給搶光了,還吃得飽飯嘛!” 喬晉說:“不夠的話再加菜吧,飯總是得吃飽的吧。

    ” 這邊大雄忙不疊地往笛子的碗裡夾菜,于是衆人笑鬧起來:“哦,班長搞特殊了!” 鬧哄哄地吃了飯,在飯店裡評了畫,就張羅着要出去喝酒。

    問了服務員,卻說這小鎮沒有酒吧。

    可是這外出的夜晚,是不能虛度的呢。

     學生們吵鬧着上兩盤下酒菜,就在飯店裡要了兩箱啤酒。

    喬晉也是剛剛畢業不到兩年的學生,他們鬧,也就由着他們,學生也是喜歡他的,拉了他,敬他酒,和他天南地北地聊。

     笛子就坐在他的對面,沉默地看着鬧騰的一群人。

    笛子和班上的其他三個女生并不十分要好,因為她和她們接觸得少。

    她們玩兒起來也厲害,酒量好,拳也好,大聲地劃拳,大杯地喝酒,大口地吸煙。

     笛子的拳劃得本來一般,更因為他坐在對面,心裡無端的緊張,敗得一塌糊塗。

     她知道她喝酒的時候,他在看她。

    他不知道是否該勸阻,如果他心裡是坦然的,就會幫着笛子,勸她少喝一些,但他不是,就覺得勸她也許就暴露了自己對她的擔心。

    所以她喝的時候,他就看着,她喝完了,他就把眼光移開。

     大雄是磊落的,搶着要幫笛子喝,笛子不肯,笛子想喝。

     突然的,四周一片漆黑。

     小店的主人急忙找蠟燭,解釋說:“可能是這條街的保險絲又給燒了,一會兒電就來了,一會兒就來了。

    ” 笛子坐在黑暗之中,覺得莫名的快樂,在一片渾噩之中,辨認着他的方向。

     有微光突然點亮,她看到他的目光。

    大概是因為酒精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燭光跳躍的緣故,他眼神熾烈,他在看着她。

     而她眼睛裡潛伏着山洞裡焦躁不安的獸,帶着一些哀傷,帶着一些委屈,帶着積壓了許久的絕望情緒,莽莽撞撞地想要沖出來。

    她就這樣看着他,眼光星星點點。

    面前燭光搖曳,杯影幢幢,笛子想要屏住自己的呼吸,卻無端地呼吸急促。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片刻,靜默裡掩藏着火焰的目光,然後移開。

    她這才聽到,周圍原來是這樣的吵鬧,而她的心跳已經失控。

     她明白自己正徘徊在這樣危險的邊緣,而她的秘密永遠都隻能是秘密。

     笛子站了起來,有些搖晃,輕微地。

    她控制了自己的情緒,正常地走出去。

     聽見他在身後問:“要緊嗎?” 他一直是在意着她的,她有些安慰。

    她搖頭,說:“沒事。

    ” 大雄殷勤地起身,要送笛子回去,喬晉也叫大雄送她回去,然後開玩笑地說:“不許乘人之危哦!” 大雄賭咒發誓地說老師不信任他,喬晉揮揮手裡的香煙,說:“開玩笑的,不要當真。

    ” 大雄很誇張地攙扶着笛子,像攙扶一個年老的病人,出門的時候,身後突然明亮,伴随着喜悅的聲音。

     電來了。

     笛子的房間門前,大雄突然有些僵硬,不管身體還是語言。

    大雄語調緊繃地嘟囔着說:“笛子……做我女朋友好嗎?” 她的心空洞着,為了現在還在酒桌上的那個男子。

    她冷着神情,沒有回答,要回房間去。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有些顫抖:“笛子?” 她沒有回答,回房間關了門,靠在門上。

    一會兒,聽見腳步聲慢慢地走遠。

     在這個鎮上,他們停留了幾天。

     此刻的他們,就像一群遷徙的、肮髒怪異的猴子一樣,要去另外一個地方,離這裡有兩個小時的車程。

    據說離那裡不遠,有一個著名的古棧道。

     中巴車裡,依然是歡聲笑語,大雄和中巴車司機交涉好了,包下了這輛車。

    車裡沒有外人,于是更加的放肆和喧嘩。

     笛子坐在靠前的位置上,旁邊挨着口香糖一樣黏人的大雄。

    他已經令她有點不快,因為他讓她沒有了自由。

     喬晉在後面的座位上,她知道他在躲她,從那個停電的晚上開始,他就開始躲她,她感覺得到。

     ——畢竟他們都已經錯過了。

     車停了下來,一問,是出了點小問題。

    “老問題了,一會兒就好。

    ”司機很肯定地說,并且叫大家都不要走遠了,十幾分鐘就好了。

     學生們抱怨着下車,有的去找僻靜的地方解決“民生問題”,有的就近站了,活動有些酸脹的胳膊腿兒。

     空氣新鮮的郊外,笛子深深地呼吸,看着不大的草地上雜亂的青草和不高的灌木叢,再過去就是緩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