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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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笛子。

     那是一個木質的年代已久的畫架,手指拂過時,空氣裡流動着啞啞的沙沙聲,還有一股顔料和松節油的味道,笛子感覺到父親蒼白的細長的手指,在畫架上揮動…… 就是那個秋天,外公在一個細雨紛飛的早晨,沒能醒過來。

     笛子那時明白,紅潤的臉龐并非健康的标志,那似乎還可以顯示着來自于心髒的隐患。

    外公走了,留下了蒼老并且不能完全自理的外婆。

     生命的起落永遠是一個謎,凡人永遠掙紮在自己的悲歡離合裡,掙紮在對死的恐懼之中。

     第一次看見一個蒼老的老人像孩子一樣哭泣。

     家裡突然來了很多人,是外公外婆的孩子們,母親隻是他們最小的一個女兒。

     那些突然出現的孩子,悲傷地為外公料理後事,熱鬧又排場。

     靈堂設在樓下的一塊空地上,是用防水布搭成的一個大棚子,裡面時刻哀樂高奏,混雜着劇烈的麻将聲,靈堂裡擺了十幾桌麻将,桌桌都是滿的。

    夜裡,有樂隊來表演,每一首歌的前面都有幾句強加的悼詞,然後是節奏哀傷或歡快的歌曲。

     笛子和秧秧守在外婆身邊,外婆已經沒有力氣,她更多的是責罵外公,說外公嫌棄她了,抛下她不管了,不要他了,趕着投胎去了。

     然後外婆說起了外公年輕的時候,外公第一次約外婆去看電影,外公第一次偷偷地在外婆的臉上啄了一口,外婆哭了,覺得受了欺負……外婆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叙述,斷斷續續的,因為哭泣,因為不時地要責罵棄她而去的外公,因為不時的要說,讓外公安心地去,她有她的小女兒照料…… 笛子安撫地摟着外婆的背,恐懼地流淚,因為明白,不管親人還是愛人,最終的出路就是訣别。

     永遠是什麼? 先走的那個人得到了永遠, 而留下的親人,能有的,隻是悲傷和懷念。

     或者,那也是一種永遠…… 從此家裡很少聽到愉快的聲音,生命以她最真實的形式存在,沒有一點浮華的修飾,就像蒙克的繪畫一樣真實。

     外婆一個冬天都卧床不起,也決不肯下樓散步,笛子隐隐地覺得,外婆已經想要放棄,她沒有力量了。

    她精神上和肉體上賴以生存的那副臂膀已經抛棄她了,就像她哭泣着,在外公的遺體前含混不清地責備外公那樣,外公不管她了,自己先走了,隻丢下了她,夫妻共百年,原本是不能的。

    外公不能控制地背叛了外婆,以死的方式。

     母親沉默地料理家務,為外婆清理身體、梳洗。

    吃了飯,整理好一切以後,母親會花很長一段時間為外婆拔火罐,一種古老的治療風濕的方法。

     笛子會安靜地幫助母親,像母親一樣安靜,隻有必要的話才會說出來,房間裡沒有多餘的聲音。

    家裡除了令人窒息的壓抑味道,再沒有别的了。

     母親常會讓笛子離開,去自己的房間學習。

    隻有學習才能拯救自己,母親說,學習是人唯一的出路,不然,她就隻能一生掙紮在苦難的底層。

     笛子聽話地離開,為了安慰母親已經那樣孤獨壓抑的心,現在隻有自己和秧秧才是母親的安慰和希望,笛子這樣以為。

     笛子是那樣地渴望着離開(雖然十分不忍心離開),離開郁悒濃重的空氣,離開母親在背後看着自己的陰郁眼神。

    那一切,都是那樣讓人感覺着壓抑。

     笛子意識到這種渴望是對脆弱母親的背叛,那是一種背叛的沖動。

     母親沉默着,讓笛子産生了那樣的沖動。

     笛子不記日記,自己卧室裡的書桌抽屜裡,永遠沒有秘密——現在笛子是母親的一切。

    笛子的所有,母親都渴望着了解,母親沉默着,觀察笛子的一切,而那背後的眼神,像一團沒有邊際的黑霧,濃濃地包裹了笛子,濃郁得讓人無法呼吸。

    因為窒息,笛子渴望着逃離,可是,母親除了她,還有什麼呢? 笛子站在自己的房門前,看着另一扇門裡的母親沉默地為外婆拔火罐,偶爾問一句好點沒有這樣的話,昏黃的燈光下是一個令人窒息的靜默場景。

     笛子關了門,并不能把那窒息關在門外。

     笛子聽到外面外婆在用已經沙啞的聲音斷續地說話,聲音舊得可怕,仿佛那聲音也蒙上了許多灰塵。

    母親簡單地回應着,用失去色彩的聲音,失去得十分徹底,仿佛母親的聲音裡從來沒有過顔色。

     母親過來敲門,要笛子睡了,已經十點半了。

     笛子答應着,爬到床上,關了燈,卻沒有睡意。

     樓下的瘋女人站在院子裡,喋喋不休地訴說,說她見到了毛委員長,說要将“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笛子用被子蒙了頭,打開手電筒,用一隻手握住燈罩,看光穿過指縫間的樣子;暖暖的燈光在黑暗中發出耀眼的紅,那樣溫暖又冷漠的紅。

    那紅,一晃就晃過了三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