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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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彌漫着恐懼的大空間裡,碰到一個同類,是令人溫暖的。

     他也看到了她,他微微地對她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笑意。

     她也對他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下。

     然後,他們就看着茫然的前方,等待。

     車來了,空空如也,隻載滿了滿車不能言狀的恐懼。

     她上了車,他也上了車。

     她坐在那裡,看着對面窗玻璃上,自己在慘白燈光下的投影,她轉身,對着身後的玻璃,把自己的嘴唇塗上一點玫瑰的紅色。

     回頭時,她發現他在看她,然後帶着一點微笑的神情,把目光移開。

     他的臉色在燈光下,同樣地十分蒼白,他穿着西裝,夾着的皮包,像個做銷售的。

     但在這樣的氣氛和環境裡,她覺得他是個神秘的人,那淡淡的疲憊笑意,也是不同于地球人的,她打了個冷戰。

     他下車了,車再開動起來,偌大的車廂裡,就剩了她一個人。

    而那列車仿佛已經不是普通的列車,是一輛通往神秘地點的,時空隧道。

     她左右地看,車廂空曠安靜,吊環在半空中幽幽地搖晃,扶杆在蒼白的光線中發出冷幽幽的寒光,門上方的方位指示燈亮着,十分張狂的紅——隻為她一個人紅着。

    車廂牆壁上貼着的有明星形象的海報說明着曾經繁華的一切,但現在,就更顯了凄涼,黑的窗玻璃裡反射着車裡蒼白的一切,一切太過安靜,靜得仿佛四周真的布滿了恐懼和看不見的神秘力量。

     到站時,她倉皇地跑了出去,聽着自己喘息的聲音、慌張的腳步聲、地鐵站裡空曠的回音,還有廣播裡女播音員幽幽的報站台的聲音…… 她跑了出來,把空曠的一切統統地扔在了身後。

     ——一個不正常的幾乎快瘋狂了的安靜的世界。

     沒有目的地朝前走,消化着母親剛才的話,張國榮的老歌還固執地在腦子裡回放,腦袋裡太多東西亂麻樣的糾纏在一起,反而又空洞了。

    公交車站的人也很少,站牌下就站着三個人。

    笛子站在那裡,看着前方,那些車在灰白的街道上逃命樣地穿梭。

     看到她走過來時,他覺得心被猛地撞擊了一下,血液在身體裡四濺開來。

    她變了,有着秧秧一樣的鬈發,和秧秧一樣多而密集的耳釘,隻是眼睛裡那種安靜而慵懶的憂傷,還頑固地停留在那裡——她還是她,卻仿佛又不是。

    風拂亂了她的長發,撩在她的臉上,她也不用手去撩一撩,就讓那些發絲在她臉上眼前恣意地飛舞。

    她向這邊望了望,很無意地,卻讓他的心幾乎奔出了身體之外。

    她收回目光,定了定,再把目光投了過來,那種訝異的眼神,久久地落在他的臉上。

    一瞬間,他感到了眩暈。

     旁邊的人在拽他,大聲地和他說笑,他還沒有醒過來,他聽見自己叫了一聲:“笛子?” 他看見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後用很快的速度看了看他身旁的兩個人,她看到旁邊笑着的年輕女孩時,心裡有些綿軟的失落。

     他走了過去。

    他想告訴她很多話,他想要她回去,她媽媽急得很,還有外婆和爸爸……但沒有說出來,許久,他低聲問:“還好嗎?”她笑了,微微地。

    她眼神清澈地看了他,然後點點頭,算作回答。

    然後她問:“你呢?” “我調來這裡了。

    ”他說,看見她的臉有了驚異的神情,就那樣一點兒,很快又平複下來,安靜地看了他。

    他覺得自己勉強建立的一切,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稀裡嘩啦地倒掉了。

    她就有這樣的力量,不動聲色地摧毀掉你的一切堅持。

     車來了,她要上車,并不知道這車要把她帶去哪裡,她隻想離開。

    上車之前,她突然又轉頭了,這或許是他們最後的會面,一生一世,也就這一面了,于是她轉過身,走到僵立的他的面前,看着他,看着他,然後,緩慢而低柔地說:“記得,以往的那個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以往的那個你。

    ” 他呆立在那裡,眼前依舊是剛剛她的模樣,被風撩到面上的淩亂的發,發間清澈的眼睛裡有着慵懶而安靜的憂傷,那憂傷的面上,飄拂着,凜凜的淚光。

    他突然跑起來,用很快的速度。

     她看見他在汽車後面奔跑,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再安詳,是那種生離死别一樣的悲恸。

    他還在跑,可是,他卻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她看見他終于頹然地停了下來,停在車流穿梭的街頭,眼淚終于重重地跌落下來,落在胸口,被擊得粉碎,四濺開來。

     一進來,是一股十分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有人在大聲地抱怨,沒有被“非典”害死,先被這可惡的氣味給嗆死了。

     地下室大廳頂上的吊扇依舊那樣散漫地轉着,發出微弱的帶動風的聲音,還有牆壁上的扇葉的投影在幽幽地晃動着。

     風扇的下面坐着幾個人,都是在這幾天突然失去工作的人。

    他們已經在這裡下了一個下午的圍棋。

     地下室裡少了許多的人,都回家了——回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