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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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的畫商不願意關注三十幾歲的新人,三十幾歲如果還沒有成名,那麼,你就幾乎已經被确定是衆多“墊背”中的一員了。

     精華的年齡就是二十幾歲,三十歲之前,這個階段精力充沛、敏感脆弱、思維敏捷、想法新銳,并且繪畫技法也日益成熟。

     秧秧要在這個年齡階段裡一炮沖天! 笛子沒有說出來,但笛子在心裡也是這樣說的,她也要在這樣的年齡裡,一炮沖天! 傍晚時分,笛子站在自己的陽台上,用雙肘支着木欄杆,兩條蓬松的辮子垂在耳邊,身上穿着寬大的灰色毛衣和褲腳已經起了毛邊的牛仔褲。

     秋天的樹葉已經在蕭瑟地跌落,風一吹沙沙地響。

    兩隻麻雀站立在樹枝上,風過處,羽毛就徐徐地被翻動着,一波接一波地輕柔翻動,沒有一點聲音。

     下面的青石闆小路上走動着外型特别的學生,大多一群一群或一對一對的,高聲地、低聲地交談着走過。

    食物的香味在空氣中飄散,混合着黃桷樹的味道和松節油的味道,還有空氣中常年潮濕帶來的腐敗的味道。

     有樹葉飄落下來,落在笛子的手邊,笛子拾了它,舉在夕陽下看。

    一片開始泛黃的葉子,有一點蟲蛀的痕迹,還有一些鐵鏽一樣的紅色斑點,一片已經失去生命的葉子,它原是要向地面飄去的。

    笛子手指一松,葉子飄了下去,劃着圈,飄落在剛剛回來的秧秧的頭上。

     秧秧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裡。

     他們擡頭,微笑着向她揮手。

     她起身,在身邊寬大的木頭椅上坐下,坐着坐着,覺得有些尴尬,然後把椅子反過來,雙腿騎着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扶了椅背,頭偏着靠在上面,看着樹枝上的一片葉子,晃悠悠的,最終還是劃着圈兒掉了下去。

    樓闆上傳來很重的、混雜的腳步聲,輕快跳躍的,一定是秧秧,沉着穩重的,一定是他。

     腳步聲近了,笛子擡頭,看見親熱相擁的兩個人。

    看見他,她的心猛烈地跳了跳,快樂,還有心痛。

    年少時的世界那麼大,可令人窒息的快樂,也不過就在他的目光觸及之間。

     他是很少來這裡的,一般是秧秧去他那裡。

    笛子恍然覺得,他是不願意讓她看見他和秧秧的親熱,笛子甯願這樣以為,然後為自己的以為感到陰暗,她不應該去分享姐姐的幸福,即使是自私的想像。

    可她不能控制,就像自己真的踩在泥潭裡,腳下沒有一點承重的能力,她隻有向下陷去。

     秧秧揚着手裡的水果,說:“笛子!吃水果!” 笛子躊躇着起身,慢慢地走回去,靠在門邊上,看裡面的兩個人,兩個她最喜歡的人。

     他看她,眼神似乎很清澈,帶着些隐隐的愧疚——她覺得是有的,然後微笑着說:“進來啊,在外面站着幹什麼?” 她喜歡聽他的聲音,她愉快地跨了進去。

     秧秧在手忙腳亂地找着什麼東西,嘴裡大聲地叫着:“笛子,去把水果洗一洗,很新鮮的。

    ” 笛子拎了水果,再在茶幾上拿了一個盤子。

    低頭時,看見他在茶幾上拿打火機的手,修長的手指有些青白,青筋有些顯露,中指和食指間有些泛黃,應該是香煙的緣故。

    那手還幫她繃過畫框,那畫框就放在這裡的門後面,笛子不舍得用。

     那手拿了打火機,滑出笛子的視線。

     笛子擡起頭,起身出去。

     “我幫你。

    ”他站起來,又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

     “不用,你坐着吧。

    ”笛子說。

     秧秧笑起來說:“笛子,你下了課就别把他當老師了,看你緊張的。

    ” 笛子拿了果盤慢慢地下樓,他在身後也這樣慢慢地跟着。

    笛子是不願意他來的,他在旁邊,太近了,讓人覺得窒息。

     水花很清涼地四處飛濺,他把水龍頭關小了一點,她想說點什麼,沉默令人尴尬。

     “秧秧說你喜歡吃葡萄?”他說,未嘗不是覺得尴尬而找話來說的。

     “啊,秧秧喜歡吃草莓,可惜這個季節沒有了。

    ”笛子揉搓着手裡的一個蘋果說着,感覺到來自他身上的氣息,他們距離很近。

     笛子突兀地把蘋果放到水龍頭下面沖着,水花四處飛濺,濺在臉上,迷糊了眼睛。

    笛子趕緊放下手,用手背把臉上和眼睛上的水擦了擦,看他正拿着一個梨,做出避讓的樣子,短發上也挂着一些水珠。

    她倉促地笑笑,他也笑笑。

    然後兩個人沉默地洗水果,洗到最後一個,她說:“好了。

    ” 他擡頭看她,她拿着果盤站在狹窄的水池旁邊,窗戶外面的光線昏昏地射進來,印在她的臉上,一張精巧别緻的臉,眼睛裡帶着隐隐的憂傷,修長的手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珠,很晶瑩的水珠。

    在他的注視下,她有些窒息,她屏住了呼吸,撲閃了幾下自己濃密的睫毛,用很快的速度。

     他說:“洗完了?” 她點點頭,嘴角突然浮現出一個誇張的笑容,然後又突然消失。

    眼睛裡生出絕望的隐忍悲傷。

     他不能再看她,他知道自己并不堅強。

    他轉身,走上那油漆早已脫落的木闆樓梯。

    她看着他的背影,他就這樣走着,直到走出她的視線範圍,那個她愛着的背影,那聳動的肩,那殘留的他的氣息,都将消失在她的前面,留給她的是一道永遠打不開的、絕望的門。

     他回頭,因為沒有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看到她遊移的看着他的眼神。

    她被他的目光驚醒,慌張地低了頭,慌張地踩上陳舊的木樓闆向上移動。

    他低俯了身體,接過她手裡的果盤,兩個人沉默着上樓。

     秧秧已經迎了出來,她已經找到了她那條蟹青色的刻意皺着的圍巾。

     秧秧出現的那一刻,空氣驟然松弛。

     他在秧秧的畫架面前轉着,看秧秧的創作。

    她在為一個展覽做準備,但學校沒有分給她可以作畫室用的房間,所以她還租着外面的這兩間房。

     秧秧拿了一個蘋果,嚼得脆生生的響,走到他旁邊,他們就這樣站在那裡指指點點,一幅十分協調的絕美風景。

     她看着,忘記了手裡的水果,眼睛卻慢慢地蒙上了一層薄冰,輕輕一觸,就能夠碎裂。

    她站了起來,微微地仰着頭,佯裝去外面收衣服,靠在欄杆上,慢慢地讓那層薄冰自己融化,風幹。

     他們要離開。

    原本就隻是秧秧回來取那條蟹青色的圍巾,現在圍巾繞在秧秧的脖子上,不能禦寒,卻給秧秧增添了一些脫俗的氣質。

     秧秧說她會晚一點回來,然後他們就走了。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看到他掠過她的目光,她的心抖了抖,慌張地和秧秧笑着,用手在空中貓爪子一樣地抓了抓,當作告别。

     她趴在欄杆上,用胳膊撐着身體,看見他們出門。

    秧秧挽着他,說笑着,在青石闆的小路上越走越遠,拐個彎就不見了。

     笛子慢慢地走回去,把咬了一口的蘋果放在盤子裡,坐在他坐過的那個位置上。

     從打開的門和窗戶裡,透進了帶點黃色的灰白光線,慢慢地變得暗淡,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來的位置上,沉默而呆闆,漸漸地就被黑暗湮沒了,周圍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隻有月光留下的一些冰冷光面,凜冽的寒冷光線。

    她伸手,捏起他熄滅在煙灰缸裡的一枝煙頭,然後用他忘記帶走的打火機點燃,看那一點紅在黑暗中凄怆的嬌豔燃燒。

     指間突然有尖銳的痛,她蓦地松了煙頭,從沉迷中清醒過來。

    她看着腳下滾動的、散落着火星的煙頭,站起來打開燈,光線突然之間洩露,她的身體和心靈暴露在光線裡。

    她跑過去踩滅了煙蒂,為那樣的情緒而自責。

    她動作誇張地掃地,想要把自己從沉迷的泥潭裡拉回來,她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後,絕望地跌坐在了沙發上,一點一點地咬着自己的手背。

    那種痛現實地告誡着她,一切的現實她都應該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