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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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要做一個“新概念”的太太,寬容,有品位,會生活,有情趣,懂享受,她很從容地應付着一切,覺得自己做得很好。

     她依舊年輕充滿魅力,從進門那時起,笛子就注意到這點。

    對她,笛子始終帶着一種特殊的情緒,看着她,不自覺地就想到母親。

     這是一頓十分漫長的晚餐,二土從桌上吃到了桌下,鄭姐在後面跟着他,手裡端着碗拿着勺子,跟着他跑。

     凡鵬越來越沉默,這讓笛子覺得難堪,認為自己在這裡是太多餘。

    飯桌上隻有李麗不時地讓一下:“笛子,不要客氣!吃菜!” 然後秧秧歪了頭,把玩着手裡的筷子,眼睛裡像有個精靈的猴一樣閃亮地看了凡鵬,問:“爸,笛子上學了,學費總得拿了吧。

    ” 笛子蓦地紅了臉,低了眼,想說:“不用。

    ”卻并沒有說出來,再看父親并不言語,又覺着些委屈——他對她并不關心了。

     好容易吃了飯,看見鄭姐把東西收進廚房,笛子要說走的時候,卻被父親叫住了。

     父親拿了一個呼機和一張銀行卡出來,放到茶幾上笛子的面前,說:“笛子,你上學了,也不住家裡了,這個呼機帶上,你媽好找你。

    這些錢是你的生活費,密碼是你的生日,回去交給你媽。

    ” 悲傷和委屈是經不起關注的,笛子一下就讓眼淚流了出來,擋不住。

     原來他依舊是疼愛她的,她悲切地想。

    她低了頭,不敢看他。

     瘋跑的二土看到笛子的眼淚,被吓住了,站在那裡不敢動。

     李麗很善解人意地抱了二土進房間,說先拼拼圖,再和笛子姐姐玩。

     秧秧柔順地把自己的手搭在笛子的腰上,覺得眼睛濕潤。

    在秧秧這裡,對父親的情緒始終是複雜的,父親是可恨的背叛者,但父親卻明明也是充滿溫情的長者,秧秧不時地恨他,卻不能不時時地原諒他——在這件事的态度上,秧秧自己也覺得疲累。

     笛子卻又突然地覺得悲憤,他欠她的感情似乎多得不能用這一點點來彌補,不能。

     父親卻重重地歎了口氣,說:“好好讀書,争取升本,專科出去很被動的,不好找工作。

    ” 笛子站了起來,并不伸手拿桌面上的東西,她已經不好意思拿他的東西,并且,她要他一直欠着她,他還不完的。

    秧秧卻胡亂地把東西塞到笛子包裡,跟笛子一起走了出去。

     出來後,秧秧一直跟着笛子,兩個人手拉手地走,仿佛是拉着以往的記憶,不舍得放手。

    許久,秧秧低沉地說了一句:“郁悶!” 秧秧和學校大多數學生一樣,在校外租了房子,可以搞創作,可以和男朋友約會,還可以熬夜看碟片,《霸王别姬》《阿飛正傳》,所有張國榮的碟片,在這裡全部都能找到。

     秧秧租的房子離學校不遠,在學校對面猶如迷宮一樣的小巷裡。

     小巷是古老城市的遺留物,年代久遠的平民房屋,屋前是老舊的青石闆小路,石闆之間,生長着顔色一樣混沌的寥落小草,偶爾有鮮豔明亮的黃色小花在其間突兀地開放。

     小巷裡居住着許多美院的學生,渴望着自由的一群人,早早地想要擁有自己獨立的空間,隐蔽的世界。

    于是這些小巷就像一個已經快要昏睡的老人,卻因為外在的因素,在身體裡有股奇異的力量,在渾噩之間暗暗湧動。

     秧秧住在一棟小木闆樓的第二層,從一樓的門廳上去就是陽台,陽台是木結構的,有紅漆脫落、散發着木頭味道和潮味的欄杆。

     陽台上挂滿了秧秧各色各樣的衣服,還有男人的——她的同學,一個瘦高個的英俊男子。

    那個騎着單車在院子外面等待的劉蕭,已經從秧秧的生命裡掠過了。

     他去了北京上大學,秧秧說這樣就隻有分離,最好的解脫方式,甚至不需要找理由就可以分手,四年的時間,激情早就耗盡。

    “看着他,隻覺得十分倦怠的空虛,他已經不能給我帶來快樂和令人興奮的激情。

    ”秧秧曾經這樣說。

    而那個男孩是秧秧最長的一次感情經曆。

     秧秧藐視男人和男人的感情,或許骨子裡害怕父親對母親那樣的背叛,于是秧秧自由地穿梭在男人中間,每一段感情的開始和結束,都輕松地被秧秧控制着——收放自如。

     愛上男人是女人的劫數,秧秧在父母離婚以後,有些誇張地得到這樣的結論。

     而笛子已經隐隐地感覺到,秧秧那看似潇灑的收放自如,都因了自己的害怕,對愛情的害怕,對家庭的害怕。

    笛子不願意讓自己害怕,笛子抱着許多的幻想,一個充滿陽光的健康男子,安撫她心頭牢固的不安全感,他會告訴她愛情是可信的,男人是可信的,家庭是可以依賴的,以往殘缺的感情,他會一并補償給她——她不知道她那樣迫切而完全的要求,何嘗不是因為自己那樣深的不安全感。

    對于愛,她從骨子裡是懼怕失去的,而對秧秧恐懼的明了,何嘗又不是因為自己更加有那樣的恐懼感呢。

     麻雀在陽台前的黃桷樹上尖叫着跳躍。

    秧秧穿着钴藍色的睡裙,用一個小碟,裝了一些速食麥片,一點一點地撒在木質的欄杆上,然後在一邊饒有興緻地看。

    麻雀慢慢地跳過來,啄着欄杆上的麥片。

     笛子坐在欄杆旁邊的椅子上,用手撐着腦袋,隻那樣看着。

     學校兩公裡外的大型發電廠,又開始發出一種奇怪的機械轟鳴聲,遙遠得仿佛是從地平線升起的、外星人緩慢推進産生的轟鳴聲。

    每一次聽到這聲音,笛子都覺得,世界末日發出的聲音也不過如此吧。

    電廠高高的煙囪又開始排放廢氣,混雜着墨黑色的大粒的灰塵。

    這是個重工業發達而且不重視環保的城市。

     秧秧跳起來,張羅着收衣服,然後抱怨這個落後的城市,發誓以後一定要離開,遠遠地離開,去别處生活。

     可是她知道,她最好的去處還是這裡,因為父親的關系,她能夠留校做老師。

    秧秧看到的世界就這樣大,在她看來,學繪畫的人最好的出路,恐怕也就是在學校裡當老師了。

    外面的世界是精彩的,但真的要離開自己習慣的地方,也是要勇氣的。

    并且,秧秧說,在學校裡是可以清貧的,還可以清高,清貧着清高,就像章一牧的父親。

    但秧秧顯然不會清貧,父親已經給她打下了良好的基礎,不管她再怎樣要擺脫關于父親帶來的一切便利,但到最後,她明白,她還是會依靠那些便利的。

     當天下午,笛子搬來了這裡。

     二樓有獨立的兩間房,為了不受幹擾,秧秧和男友把它們一同租了下來,現在,笛子就可以住其中一小間。

     宿舍要查房時,秧秧會得到消息,很容易。

    隻要平時給管理女生宿舍的張姐一點小恩小惠,查房之前,張姐就會給秧秧打傳呼,那天,姐妹倆就會回宿舍住。

    那些在學校外面租房的學生也都這樣,查房前,像遷徙的動物,呼啦啦地全回了宿舍。

    那是學校為了控制學生在校外同居的情況而采取的一項無效措施,有三次不在宿舍居住的情況,就會有一次記過處分,但是幾乎沒有人得這個處分,雖然二年級以上的班級,宿舍裡很少有什麼人。

     笛子的第一堂課,是在進校以後的第三天,課程安排得并不緊,兩天半的專業課,一天半的文化課。

     這半學期都是學習素描,教室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俄式建築,一棟老舊的木闆樓,整個樓裡散發着一股讓人可以瞬間安定下來的松節油和顔料的味道。

    寬大的窗戶、窗戶的框上、玻璃上還有牆上,都有一些顔料的痕迹,或許那些痕迹存在了幾十年也未可知。

     笛子的教室在二樓。

    寬敞的教室裡擺放着十幾個整開大的畫闆,笛子坐在自己畫架前的高凳上,看那個四十幾歲的老師在靜物台上擺放一組靜物,複雜的靜物組合,裡面有一隻山雞的标本,還有破舊的自行車輪胎。

     笛子緊張地喘了口氣,看着令人興奮的一切,這就是笛子期待的、盼望的,沉溺在光影、層次、空氣造成的空間感裡面,一種很個人的行為,一種還可以很個人的思想。

    自己将從事這樣的工作,随心所欲,沒有約束。

     課間,笛子離開自己的座位,去了外面的走廊,走廊是昏暗的,不停地有人穿梭。

    笛子去到走廊的盡頭,一扇透着光的窗戶前面。

     外面是大株的黃桷樹,這座城市最多的,大概就是黃桷樹了。

    這裡還可以聞到槐花淡淡的清香,就像那個初來這裡的清晨,滿世界仿佛都是槐花的香味。

     笛子聽到木樓闆上的腳步聲漸漸地逼近,一隻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笛子回頭,眼神驚訝。

     是父親。

     “我來看看你的教室,……有什麼問題,跟我說,……多跟秧秧一起來家裡,食堂的夥食不好,多來家吃飯。

    ” 笛子點頭,忍不住地讓眼睛潮濕。

     有人下樓,和轉身的凡鵬打了個招呼,是那個大橋上見過的男人。

     他越過凡鵬的肩膀,看到了她,窗前的她。

     一直到腳背的白色亞麻裙子,墨綠色的有蕾絲花邊的仿古小吊帶衫,乳白色綁着許多帶子的平底涼鞋,黑霧一樣的頭發從臉龐兩側有些淩亂地傾瀉下來,眼睛裡是默然的還沒有退卻的憂郁,睫毛上,有水珠在昏暗的背景中閃爍着隐約的光芒。

    光線從她身後逆行照射,仿佛一幅仿古的油畫。

     他愣了愣,沖她點點頭。

     她茫然地看着他離開。

     笛子在秧秧的指導下,臨摹一幅安格爾的《浴女》。

     秧秧在這幾年間,已經完全經濟獨立了。

    秧秧很驕傲,她已經可以不再花家裡的錢,雖然凡鵬依舊給她足夠的費用,但她覺得如果自己不要家裡的資助,也是可以的。

     秧秧畫“菜畫”,也就是商品畫,她甚至出售自己的創作,如果畫廊支付得起她希望的價錢。

    秧秧說,畫隻有賣出去,進入社會,才算是真正的完成,才有了它的價值,否則就是垃圾。

     但中國,特别是内地的繪畫市場,幾乎是空白的,所以秧秧的畫能夠賣出這麼好的成績,實在是值得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