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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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的第一炮打響了。

    接着,這激情的潮水便一整天沿着不斷更新的河道呼嘯奔騰下去。

    十點整,在她登山後饑腸辘辘地飽餐一頓,把籃裡的面包一掃而空,還沒有離開早餐飯桌的時候,埃爾金斯将軍便身穿筆挺的運動服出現了,他是如約來邀她驅車出遊的。

    他十分尊重地跟在她身後,伴送她來到他的卧車旁——一輛非常講究的英國轎車,锃光瓦亮、光可鑒人,司機長着一雙明亮的眼睛,胡須刮得幹幹淨淨,俨然就是一位英國紳士;埃爾金斯将軍先替她平整一下座位,鋪上毛毯,然後才在她身旁就坐,坐下前還特地再次微微脫帽向她緻意,這一番尊重的舉動使克麗絲蒂娜有點惶恐不安,這個人對她這樣異乎尋常的彬彬有禮,幾乎到了恭順的程度,使她覺得自己像是個騙子。

    我是什麼人呀,她想,值得他這樣敬重?天哪,他哪裡知道我原來呆的地方呀:我被人緊緊地釘在郵局寫字台後邊的舊椅子上,像顆螺絲釘被擰緊在機器上,盡幹些膩味的低三下四的小工活而永遠不得脫身!但是,方向盤一動,汽車像離弦的箭一般倏地駛出,這乍猛增快的速度頓時把任何回憶的煙霧都驅散了。

    汽車駛過這療養地小鎮的幾條狹窄街道,在這裡引擎那巨大的潛力不可能充分發揮,于是她帶着孩子般的得意心情,看着一群不相識的人啧啧稱贊地圍觀這輛高級轎車,因為它的牌号即便在這裡也高貴得引人注目,同時她也洋洋得意地看到,許許多多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自己——這個被誤認為是車子女主人的她的身上,目光裡充滿了含蓄而又很明顯的羨慕和敬畏之情。

    埃爾金斯将軍熟谙地理,他給她講解車外的風景、名勝,像所有的行家談起他們在行的事來那樣,講得細緻而具體,不過少女聽他講話時那種身子稍稍前傾、聚精會神側耳谛聽的神态,顯然也使他談興倍增。

    他那略嫌光秃的、冷漠無表情的臉,逐漸失去英國人常有的那種冷若冰霜的嚴峻表情,每當聽到她說“哦”或是“太美了”,看到她在出現新的景緻時興高采烈地扭頭觀看時,一絲和藹的微笑便浮上他的臉龐,使得那略嫌幹癟的嘴唇顯得比較柔和了。

    他帶着一抹近乎傷感的笑意,不斷從旁邊偷觑她的側面,漸漸地,她那奔放的熱情使他變得不那麼嚴肅、矜持了,司機開得越來越快。

    舒适安逸的卧車像在地毯上一般柔和無聲地飛速滑行,上坡時也沒有任何刺耳的聲音從它那鋼鐵的胸膛裡發出來而讓人覺得它有那麼一點點吃力,無論多險要的急轉彎它都能機敏而靈巧地适應而安然行駛過去。

    惟有迎面撲來的愈來愈猛的氣流,才使人感覺出車速在增加,而非常舒适的、萬無一失的安全感同驅車兜風的樂趣糅合在一起,又着實令人心醉。

    他們向一個山谷馳去,光線越來越暗,威武峥嵘的岩石撲面而來。

    到了一個山口,司機終于停住了車。

    “這是馬洛亞了。

    ”埃爾金斯将軍一面說着,一面同先前一樣彬彬有禮地伴她下車。

    由此處向山下遠眺,風景真是美極了;隻見公路像一條急流,巧妙地拐了幾個急彎就奔騰飛瀉而下。

    看到這種景象,你會覺得:群山在此處已經感到疲乏了,它們沒有氣力繼續升高,成為新的高峰和冰川,所以就在此戛然而止,急轉直下,轉瞬化為一片一望無垠的平川。

    “從這下面開始就是平原,就是意大利了,”埃爾金斯指着山下對她說。

    “哦,意大利!”克麗絲蒂娜驚叫起來,“多近呀,真的意大利離我們就這麼近嗎?”一聲突兀的驚歎,表露出多少急切的、如饑似渴的欲望啊,因此埃爾金斯不由得脫口問道:“您沒到過意大利嗎?”“沒有,從來沒有。

    ”這“從來沒有”幾個字她說的是那樣重,那樣充滿激情和渴望,使人不難聽出隐藏在其中的全部焦慮:我這輩子恐怕是永遠、永遠沒有希望去了。

    話剛出口,她就覺出語氣中那過于明顯的弦外之音,從而感到一陣羞慚。

    她很窘,怕他猜到自己心靈深處的思想,窺出她由于貧窮而産生的難言隐衷——恐懼,于是就試圖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岔開,然而卻相當笨拙地向她的這位旅伴問道:“您自然是去過意大利的-,是嗎,将軍?”對方苦笑了一下,然後用幾乎是凄楚的語調說:“我東跑西颠,哪裡沒有去過啊!我已經在全世界轉了三圈了,您不要忘記,我現在是個老頭子了啊。

    ”“不,不!”她慌忙否認道,“您怎麼能這樣說呀?”少女的驚叫是這樣自然,她的否認是這樣情真意切,以緻這個六十八歲的老人不覺蓦地心動,臉上發熱。

    他暗想:這樣熱烈、這麼深情的話語,恐怕以後再也不會從她口中聽到了。

    他的聲音不禁變得柔和起來:“您有一雙年輕的眼睛,凡-博倫①小姐,所以您看誰都要比他的實際年齡小些,但願您說得對,也許我真的還不像這一頭灰白頭發給人的印象那樣老吧。

    可是,要想這輩子再有一回初次到意大利,隻能是做夢了!”他又看了她一眼,眼裡突然出現上了點年紀的男子在少女面前常常感到的那種惶恐、局促、自慚形穢的神情,似乎在請求對方寬恕自己已經不是青年人了,克麗絲蒂娜被這一目光深深打動,不知怎的她竟一下子想起了她的父親,想起她有時喜歡輕輕地、懷着近乎虔敬的感情捋捋老态龍鐘的父親的滿頭白頭:當時自己看到的也是同樣充滿感激的、和善的目光。

    在返回賓館的路上,埃爾金斯勳爵很少說話,看來是陷入了沉思,心潮在暗暗起伏。

    當他們的車子重又開到賓館門口時,他以幾乎是惹人注目的輕捷動作首先跳下車去,以便搶在司機前面親自為她打開車門。

    “這次郊遊十分盡興,我非常感謝您,”她還沒有來得及啟齒向他道謝,他就先開口了,“這是我很久以來最愉快的一次郊遊了。

    ” ①克麗絲蒂娜到達這裡以後,人們一直把她誤認為是凡-傅倫先生的侄女(德語中外甥女和侄女是一個詞,姨父叔叔和姨母嬸嬸也分别是一個詞,這種誤解是容易産生的)。

     午飯時,她興高采烈地向姨媽叙說,埃爾金斯将軍一路上多麼和氣,多麼可親,姨媽關切地點頭說道:“你使他心情稍微愉快了一點,這太好了,他遭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