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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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恐懼、沒有職責、沒有工作、沒有時間、沒有鬧鐘!沒有爐竈,沒有恐懼、沒人等着,沒人催逼,十年來不停地轉動着、磨碎了她的生命的那個沉重不堪的磨盤,現在第一次停住了。

    你可以——這兒這張床多麼暖和、柔軟、舒适,使人渾身酥軟慵倦——躺着不動,安詳地、泰然地體會血管裡的血液汩汩流動,感受這經過精緻纖巧的窗簾皺褶過濾而異常柔和的陽光,它在等候你去充分享用,領略這清涼爽快的皮膚上感覺到的适意的溫煦。

    你可以毫無顧忌、心安理得、懶洋洋地再次閉上眼睛進入夢鄉,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筋骨,你是自己的主人了。

    你甚至可以——現在她記起來姨媽告訴過她——按一下床頭這個按鈕(按鈕底下有一張和郵票一般大小的服務員相片),是呀,你什麼事也不用做,隻消把胳膊伸到按鈕那裡,手指輕輕一按,——簡直是童話般的神奇!——兩分鐘後門就開了,原來是一個服務員敲了敲門恭恭敬敬地走進屋來,把一輛裝着小橡皮輪的精美絕倫、玲珑别緻的小車推到自己床前(她在姨媽那裡見過這樣的小車,曾羨慕不已),上面放着咖啡、茶或者巧克力,你想吃什麼就送什麼,盛放在漂亮的杯盤裡,旁邊還擺着幾塊雪白的錦緞餐巾。

    早點就這樣一下子擺到你面前,你不用磨咖啡豆,不用籠火、不用光腳穿拖鞋、不用拖着冷得發抖的腿圍着鍋台轉,不,一切都現現成成地送到房間裡來了:乳白的點心、金黃的蜂蜜,還有好多像昨天那樣的珍馐佳肴,乘着魔橇咕噜咕嗜一直開你到床邊,開到這張又暖和又柔軟的床前,完全不用你自己勞神,用不着你動一個小拇指。

    或者你還可以按另外一個按鈕,那旁邊的黃銅牌子上是一個頭戴小白帽的少女頭像,你手指剛一按下去,她就輕輕敲門,異常敏捷地走進來。

    她穿一身黑色連衣裙,腰間系着幹淨的圍裙,進來就開口問小姐有什麼吩咐,要不要打開百葉窗,要不要拉開窗簾、拉開多少,要不要這會兒就準備洗澡水。

    在這個神奇的童話世界裡,你可以提出千千萬萬個願望,而每個願望都一眨眼就實現了。

    這裡你想要什麼都行,想做什麼都行,可又不是非想不可,非做不可。

    你可以按鈴也可以不按鈴,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床,可以再睡一覺或者就這樣躺着不動,一切聽便,可以睜着眼睛,也可以閉上眼睛讓各種美好的、悠悠忽忽的遐想像清涼甘美的泉水流遍全身。

    或者,你可以什麼也不想,而隻是恣意領略這舒坦的、朦朦胧胧的、若即若離的情趣:時間是你的仆人,你并不是時間的奴隸啊。

    你不是被這每時每秒都在瘋狂轉動着的時間風車驅趕着,而是坐在一隻收起槳的小船裡,閉着眼睛在時間的長河中随波蕩漾。

    克麗絲蒂娜就這樣躺在床上,沉浸在遐想中,縱情享受着、體味着這種新的感受,谛聽着自己那激動的熱血在汩汩奔流,像星期日早晨遠處傳來的铮铮鈴聲一樣。

     但是,千萬不要這樣!——她一個猛勁從枕頭上擡起頭來——現在可别老是胡思亂想盡做美夢了!這絕無僅有的好時光一點一滴也浪費不得,這每時每刻都能賜予賞心樂事的時光一絲一毫也糟蹋不得!要是想做美夢,等将來回家以後,長年累月每天夜裡躺在那嘎吱作響、又糟又朽的硬墊子木床上還有的是時間。

    白天,農民在地裡勞動,你在那墨漬斑斑的辦公桌旁坐着,聽着牆上那永遠不講情面的挂鐘嘀嗒嘀嗒的單調聲響,活像一個在屋裡踱來踱去的、吹毛求疵的監工——在這樣的時候也可以盡情夢想。

    因為在那樣的地方,醒着不如做夢,而在這個世外仙境裡,睡覺就是浪費!于是,她又一個猛動,刷地從床上跳下來,額頭和頸項一陣涼風掠過,頓覺神清氣爽,唔,現在趕緊穿上新衣服——啊,這些内衣多軟,多平滑!昨晚入睡以後,她的身體便忘掉了這一新的感覺,這時,她的皮肉再次享受着這高級衣料給予她的溫存的依偎和柔情的愛撫。

    可是,快别在這些小事上耽誤時間了,莫再遲延了,走吧,走吧,走吧,快離開這房間到外面去,随便到哪個地方去,更強烈地體味一下這歡欣、這自由,痛快地活動活動手腳,美美地飽一飽眼福,打起精神、加倍地打起精神,瞪大雙眼,豎起耳朵,張開毛孔,盡情地吮吸這一切吧!她急急忙忙套上運動衫,扣上帽子,一陣風似地跑下樓去。

     賓館的走道空空蕩蕩的,還蒙在灰濛濛的晨曦裡,隻有幾個穿露袖号衣的侍者在樓下大廳裡用電力吸塵器清掃地毯。

    值夜班的門房用腫脹的眼睛驚奇地打量着這位一大早就起來的客人,愣了一會兒神才睡眼惺忪地向她行了個脫帽禮。

    可憐的人兒!原來這裡也有沉重的公務,也有别人看不見的工作,也有工資微薄的苦差使,也有人不得不起床、不得不準時上班啊!可是現在想這些幹什麼?這同我有什麼關系?現在我隻想體驗我自己的生活,不想考慮别人,現在隻有我,隻有我一個人,往前走,别回頭,一直走出去,到那呼呼的寒風中去,它像一塊冰涼的手巾,一把将眼皮、嘴唇和面頰上的倦意洗得幹幹淨淨,使人頓覺精神抖擻。

    好家夥,這山裡的空氣真夠冷的,真是刺骨涼啊——對付的辦法隻有跑步,跑得全身發熱,順着這條路一直跑下去,總會通到某一個去處的,不論走到哪裡,在這高山地區,反正什麼都是新鮮而奇妙的。

     一旦邁開大步朝前走,克麗絲蒂娜才覺察到,這裡的早晨是多麼出人意料地空曠而冷清。

    昨天中午潮水般湧流在路上的人群,在這六點鐘的清晨,看來都蜷縮在一個個石闆箱子似的旅館裡,甚至連大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