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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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

     到了,在衣帽間她寄存了大衣。

    揭掉了這層可惡的外罩,又聽到下面傳來的節奏急速的樂聲,她覺得身上輕松一些了。

    她沿樓梯往酒吧間地下室走去。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那裡竟有多一半座位空着。

    樂隊中幾個穿白衣服的小夥子起勁地敲鼓擊钹,似乎想用這個辦法硬把那些坐桌旁發窘的人趕去跳舞,但是不管怎麼敲打,仍然隻有惟一的一對男女起舞,男的顯然是個職業伴舞,眼睛底下抹了淡淡的一溜黑色,頭發梳得過于講究,舞姿多少有幾分矯揉造作,他帶着他的舞伴——一個酒吧間女侍者,毫無表情地在中央那塊四方舞池裡翩跹巡行。

    這裡的二十張桌子中倒有十四張或十五張是空着的。

    一張桌旁坐着三個女人,看上去無疑是職業舞女,第一個頭發已發灰,另一個是典型的男式打扮,黑色的連衣裙外面,穿一件很像男式禮服的緊身上衣,第三個是個肥胖的大xx子猶太女人,嘴裡正銜着麥稈喝威士忌。

    三個人都用驚異的目光打量了她一陣,然後就輕輕讪笑、竊竊私議起來。

    用在多年職業中訓練有素的眼睛,她們推測她不是舞場新手就是來自窮鄉僻壤的外省女人。

    分散坐在各桌的幾位男賓,看樣子是出差到此的外地人,他們胡須刮得不大幹淨,一臉倦容,在等着什麼東西刺激他們,以擺脫這種無精打采的精神狀态。

    其中有三兩個,斜歪着身子懶洋洋地在喝咖啡或小杯燒酒。

    剛才走到這間小舞池下面來時,克麗絲蒂娜就有一種下樓梯邁腿踩空的感覺。

    當時她恨不得馬上轉身回到上面去,然而侍者已經麻利地迎了過來,他三步兩步到了客人跟前,問尊貴的小姐在哪裡落坐,于是她隻好随便在一張桌旁坐下來,跟别的客人一樣在這個毫無樂趣可言的娛樂場所呆着,等待着那應該有而又遲遲不來的東西。

    隻有一次,一位先生(還真的是一位布拉格來的小工業品代辦商呢)慢吞吞地站起來,拉着她在舞池裡轉了幾圈,然後也就不再同她跳舞了:顯然他是沒有勇氣問她點什麼,或者沒有興緻,因為他也覺出這個陌生女子不大對勁,她神情遲疑,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透;行動上似願非願,半推半就,這情況對于他,對于明早六點就得乘快車到阿格拉姆①市去的他,是過于複雜了。

    可是不管怎麼說,克麗絲蒂娜在這裡總算打發掉一個鐘頭。

    在這段時間裡,還有兩位新來的男賓坐到女賓們那邊去寒暄應酬,隻有她獨身一人,孤孤單單。

    突然,她叫過來侍者,付了錢,起身走了,在衆人驚異的目光尾随下氣呼呼、怒沖沖、絕望地走了。

     ①阿格拉姆:即薩格勒布,今南斯拉夫克羅地亞共和國首府。

     又一次回到街上,夜深了。

    她漫無目的地走着。

    多沒意思呀。

    現在她感到什麼都一樣:如果現在誰把她抱起來扔進那邊的河裡——那是多瑙河的一條運河,或者,如果那輛駛過十字路口的小轎車,在距這個心緒不甯、茫然若失的女人隻有幾公分處緊急刹車失靈,把她撞死,無論怎樣,現在她都覺得無所謂了。

    突然,她發現一個警察用奇特的眼光看着她,又準備跟上她,似乎想問她什麼話。

    她這才蓦然想起,别人也許把她當成從房子的暗影中慢悠悠走出來和男人搭腔的那一類女人了。

    她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現在我最好還是回家去吧,我在這兒幹什麼,究竟在這兒幹什麼呀?突然她又感到身後有腳步聲。

    然後,一個黑影便移到了她身邊,接着影子的主人也跟上來,盯着她的臉瞅了一眼。

    “喂,小姐,現在真的就回家了?”她沒有回答。

    可是那人寸步不離地走在她身邊,而且同她攀談起來,拼命勸說她不要現在就回家,那樣子頗為可笑,但她聽着感到舒服。

    他問她要不要再到哪裡去散散心。

    “不,不去了。

    ”“可是,誰這麼早就回家呢?還是去一家咖啡館坐坐吧。

    ”最後她讓步了,僅僅為了不至于太孤單。

    這是個很讨人喜歡的人,如他自己說的,是銀行職員。

    她暗想,看樣子這人一定是結過婚的。

    果真對了,看他手指上不是戴着戒指嗎?-,管他呢,又不想同他建立什麼聯系,不過想暫時擺脫一下孤寂而已,現在姑且讓他給自己講點有意思的事,有一搭沒有一搭地聽聽好了。

    有時她看他一兩眼:他已經不年輕了,眼睛下面已有皺紋,給人一種勞累過度、疲憊不堪的印象,本人也像他穿的那套衣服一樣皺巴巴、軟綿綿的。

    但是他相當健談。

    今晚,她是好長時間以來頭一次同一個人談話,或者說聽一個人談話,但同時她心裡又明白這并不是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他那興緻勃勃的樣子總有點刺痛她。

    他講的事,有不少饒有趣味,但她感到自己的喉嚨充滿苦澀,漸漸地她心裡滋生出一種對這個陌生男人的類乎怨艾的情緒。

    這家夥倒好,她是一腔憤怒郁積胸間,而他卻興緻勃勃,談笑風生!他們離開咖啡店時,他挎起了她的胳臂,身子緊挨着她。

    這同那邊那個人在賓館門前的舉動是一樣的,她心頭又陡地燃起了一陣激情,然而這激動并非來自身邊這個喋喋不休的小個子男人,而是來自那個人,來自對往事的回憶。

    這對恐懼又猝然向她襲來。

    說不定到頭來她會被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軟化而投人一個她并不喜歡的人的懷抱,這樣做僅僅是出于憤怒,僅僅由于自己那焦躁難耐的心情——想到這裡,恰好一輛出租汽車開過來,她猛地一擡胳膊,掙脫他的手,急忙跳上汽車,把那個茫然不知所措的男人甩在了街上。

     她回到旅館,躺在那間生疏的屋子裡久久不能入睡,耳邊不停地響着外邊汽車駛過的隆隆聲。

    完了,你過不去了,到不了那個世界了,你無法穿越那堵無形的牆。

    她心裡這樣想着,激動地躺在床上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耳聽着自己的喘息聲,不知道活着有什麼意思——